他并非恶人。这一点我必须为他澄清。他没有拳脚相向,没有恶语伤人,他甚至记得我随口提过不喜欢芹菜,做菜时会细心挑出来。可正是这种“并非恶”,让一切难受变得无处申告,无处着力。你的委屈像拳头砸进棉花,得不到半点回应,反而被那柔软的、沉默的吞噬力弄得筋疲力尽。他的冷漠,是穿着体贴外衣的;他的疏远,是用礼貌丈量好的;他的不以为然,藏在偶尔为你递上一杯温水的动作里。你挑不出具体的错处,可就是在这密不透风的“不错”里,你感到自己正在一点点被掏空,被风化,变成这屋子里另一件蒙尘的、静默的摆设。
我开始在痛苦中寻找某种确证。证明我还活着,证明我的感受力还未曾完全麻木。心碎是有声音的,我固执地相信。不是那种“咔嚓”的脆响,而是极细微的,“咝——”的一声,像最薄的绸缎被不经意地扯开一道小口子。每当他忽略我精心准备的一餐,每当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对我兴味索然的讲述敷衍点头,每当我们近在咫尺却像隔着整个宇宙般无话可说……我就听见那“咝——”的一声。起初是心疼,后来,我竟能从这心裂的声响里,听出一种残酷的诗意来。看,我又碎了一次。碎得如此具体,如此真实。这疼痛,是我与他之间仅存的、鲜活的联结。
“我贪杯”不是酒精!是这苦楚酿成的酒。饮下时,灼烧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战栗的清醒。世界在醉眼中摇晃、变形,边缘模糊,色彩互渗。那些尖锐的、不容辩驳的现实逻辑暂时退却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朦胧的、暧昧的“真实”。在这种“真实”里,他的冷漠可以解读为深藏的温柔,他的疏远成了留给彼此的空间,我们之间巨大的、无声的裂缝,成了一道可供观赏的、别有风致的风景。醉眼看花,花非花;醉眼看这满目疮痍的关系,竟也看出了几分凄美绝伦的意味。我知道这是幻象,是自欺欺人。可幻象也是解药,能暂时止痛。为了这片刻的安宁,我甘愿一次次举起那盛满苦酒的杯。
偶尔,极其偶尔地,他会流露出一丝近乎温存的神色。也许是在某个同样困倦的深夜,他翻身时无意识地碰到我的手;也许是在我生病发烧、意识模糊时,他替我掖了掖被角。就那么一点点火星般的暖意,足以让我在之后漫长的冰冷中反复咀嚼、回味,把它放大成足以支撑我继续走下去的篝火。我把这点火星小心地收藏起来,像守财奴珍藏最后一枚金币。用它来对照、来映衬、来“合理化”那无边无际的寒冷。看,他不是全然冰冷的,他有过那样的瞬间。于是,其他的所有,似乎都可以被原谅,可以被忍受了。这瞬间的暖,成了囚禁我的锁链上,最柔软也最牢固的一环。
我离不开。不是因为爱,至少不是他们理解的那种光明炽热的爱。是因为习惯,因为恐惧,更因为一种连我自己都羞于承认的“瘾”。对这痛感的瘾,对这自毁式清醒的瘾!对这“主动承受”所带来的病态掌控感的“瘾”离开他!意味着离开这种熟悉的、有迹可循的痛苦,投入一个未知的、可能更加可怕的虚空。外面阳光明媚,鸟语花香,可那光亮太刺眼,那花香太喧嚣。我已习惯在晦暗阴翳中视物,习惯在寂静无声中聆听自己心跳的回响。这间散发着陈旧气息的屋子,这些无声的折磨,这套我亲手参与构建的刑具,竟成了我最安全、最称心的茧房。
他们说这是活该。我认。活该受罪,活该作贱。可这“活该”里,有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骄傲与反抗。用自我折磨,来对抗更大的、无从把握的虚无;用承受具体的苦,来抵消生命本身那无边的、抽象的重压。在他身上,在这段关系里,我遭遇的或许不是一个具体的爱人,而是整个世界那冷漠、疏离、不可理喻本质的一个缩影。对抗整个世界太难了,不如就把这对抗,缩小到与他的一餐一饭、一言一行之间。在这里,我的痛苦如此具体,我的忍受如此真切,我的“活该”如此理直气壮。这何尝不是一种悲哀的、扭曲的生存策略?
今晚,他又递给我一杯水。同样的杯子,同样的水温,同样避开的眼神。我接过来,指尖传来的温度依旧混沌。窗外暮色四合,最后的天光给屋内所有物品都镀上一层疲惫的灰蓝。那盆绿萝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道蔓延开的墨迹。我握着杯子,没有立刻喝。杯中的水静止不动,映不出任何清晰的面容,只有一片朦胧的、暗淡的天花板倒影。
我忽然很想知道,这水,到底是他递给我的,还是我自己伸手接过来的?
或许,从来就没有什么“他”在施加,“我”在承受。有的,只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有的,只是我自己,在这间弥漫着陈腐气味的屋子里,日复一日地,饮下那杯名为“作践”的、自斟自酌的酒。
而酒入愁肠,化作的,不是相思泪,是让我得以在这清醒与麻木的边界线上,继续摇摇晃晃、苟延残喘走下去的,唯一的“养料”!
我仰头,将那杯温水一饮而尽。喉间没有预期的苦涩,也没有幻象中的回甘。只有一片空白,温吞的、沉重的、无边无际的空白。像这夜晚,像这生活,像我这颗被自己反复揉搓、最终失去了所有棱角与滋味的心。
绿萝的叶子,在穿堂而过的晚风里,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
附文:“别总想让某人,达到那个标准;他们压根就不想与你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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