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着眼,目光落在杯中沉沉浮浮的几片茶叶上,似乎在全神贯注地研究它们缓慢的舒卷。那些关于“老杜”的喧嚣话语,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朦胧而扭曲。然而,每当某个细节被提及——一个早已消失的街角旧名,一种早已失传的江湖切口,甚至一种早已被遗忘的点烟姿势——那茶杯边缘不易察觉的涟漪,似乎就会略微紊乱一下,如同被风吹皱。又或者,那只是光影的错觉。
没有人看向他这个角落。他是茶馆风景里一块固定的、寡淡的背景板,是“老杜”传奇故事里绝不会出现的、缺乏戏剧张力的注脚。人们兴奋地拼凑、争论着那个幽灵般的形象,目光扫视全场,却独独越过了这个真实的、正在老去的身躯。
窗外的天色,终于彻底暗下来了。巷子里的路灯“啪”地一声亮起,昏黄的光晕染出一小团模糊的温暖,反而衬得巷子更幽深。茶馆里的电灯也拉亮了,是那种老式的、蒙着油污的白炽灯泡,光线谈不上明亮,却足够将每张脸上松弛的皱纹和唾沫横飞的激动照得清清楚楚。话题不知怎的,从“老杜”的传奇,转到了城中最近一处古建筑的拆迁,又转到物价,转到儿孙的不肖。那个浓雾般的名字,暂时被搁置了,沉入日常琐碎的底部。
角落里的他,似乎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肩颈处僵硬的线条,软化了一毫米。杯中的茶汤,早已凉透,不再有热气冒出。那持续了整个黄昏的、细微的颤抖,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他的手稳稳定地搁在桌上,指腹轻轻摩挲着粗陶杯身上一道细微的划痕。
跑堂的老伙计提着壶过来,默不作声地给他的杯里续上热水。滚水冲入,沉在杯底的茶叶猛地被激荡起来,疯狂地旋转、上浮,又渐渐力竭,慢慢沉落下去,恢复成一片近乎死寂的平静。新的热气升腾起来,再次模糊了他的面容。
他端起杯子,凑到唇边,吹了吹,小心地啜饮了一口。温吞吞的,带着茉莉花过于浓艳的香气和茶叶本身淡淡的涩味,顺着食道滑下去,没什么滋味,也没什么暖意。
该走了。
他缓缓站起身,动作因长久的坐姿而有些滞重,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声。他从旧夹克的内袋里摸出两张零钱,压在茶杯下面。纸币很旧,边缘起了毛,但叠得整齐。然后,他转过身,背对着那片依然沉浸在各种谈兴中的茶客,沿着墙边的阴影,一步一步,挪向门口。推开门时,晚风灌进来,带着深秋的寒意,吹动了门口褪色的布帘,也吹动了他花白稀疏的鬓发。他没有回头,身影融入门外沉沉的夜色里,很快就不见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屋内的光与热。茶馆里的声浪有一个瞬间的低落,随即又恢复如常。没有人注意到那个角落空了出来,就像没有人真正在意过,刚才是否有人坐在那里。
窗外,夜色完全统治了世界。巷子深处,传来几声遥远的、模糊的狗吠。风大了些,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干燥的摩擦声,像无数细小的脚步,奔向不可知的黑暗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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