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京城外,乱葬岗上的九层安魂塔已静静矗立月余。塔身黝黑,符纹流转着温润的微光,日夜不息地涤荡、安抚着塔内那位百年怨魂转化而来的守梦使。京城百姓间悄然蔓延的“离魂噩梦”早已消散无踪,市井恢复繁华,仿佛那场无形的危机从未发生。
唯有镇妖司最深处的国师静室,成为了这场胜利背后最惨烈的伤疤。
静室内,药石的气味挥之不去,混杂着一丝魂力衰败特有的、如同陈年旧纸般的枯寂气息。铁柱仰卧在玉榻之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却依然掩盖不住那从骨子里透出的寒意与虚弱。
他的模样,已与月前判若两人。
形销骨立,生机如烛。 原本魁梧挺拔的身躯,此刻瘦得脱了形,锦被下的轮廓单薄得令人心惊。脸颊深深凹陷,颧骨高耸,皮肤是一种不祥的灰败色,紧贴着骨骼,近乎透明。曾经那双锐利如鹰、能洞察妖邪的眼睛,如今浑浊黯淡,眼窝青黑,目光涣散,时常失焦地望着虚空某处。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仅剩的几缕黑发夹杂其中,如同秋末荒草,干枯脆弱,仿佛一碰即断。这不仅是衰老,更是生命本源严重亏损的外显。
神智混沌,记忆如沙。 爽灵魂的永久缺失,如同抽走了支撑他完整意识的一根核心支柱。他时而清醒,能勉强辨认来人,处理几句最紧要的公务;时而陷入漫长的昏睡,梦中光怪陆离,尽是些破碎颠倒、毫无逻辑的画面——有东海的血浪,有荒宅的幽影,有青芷染血的面容,也有安魂塔冰冷的铁壁。这些碎片彼此冲撞,让他惊醒时冷汗涔涔,心悸不已,半晌分不清身在何处。
更多的时候,他处于一种浑噩的“间隙”。认得人,却叫不出名字;知道有事待办,却想不起是什么;能听懂话语,却难以组织连贯的思绪回应。镇妖司几位忠心耿耿的副手轮流值守在外,听着室内时而传来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痛苦低吟,时而又是长时间的、令人不安的死寂,皆红了眼眶,却又无能为力。
修为溃散,道基崩摧。 这或许是最让他内心绝望的。他曾是永昌的守护神,一身符铸之术与《星辰炼神诀》修为震慑妖魔。可如今,他连内视己身都做不到。神识一旦沉入体内,就如同陷入一片无边无际、冰冷粘稠的迷雾,经脉晦涩不明,气海枯竭萎缩,原本如臂使指、奔腾如江河的星辰灵力,如今只剩下几缕微弱的气丝,在破损的经络中艰难蠕动,稍一引导便失控乱窜,带来更剧烈的痛楚。他甚至无法完整地运转一个最小周天,每一次尝试都以吐血告终。
太医署令亲自诊过脉,出来后对赵宸黯然摇头:“国师乃魂魄本源有缺,非寻常伤病。精血亏空已极,元气大伤,更兼神识涣散……若常人如此,早已……如今全凭国师往日根基深厚,及一股坚韧意志吊住性命。然……寿元折损恐巨,且……”后面的话,太医令没敢说出口:且恐有神智渐失、沦为活死人之忧。
赵宸闻讯,罢朝一日,亲临静室探望。当他看到榻上那形销骨立、气息奄奄的铁柱时,这位见惯风浪的帝王也忍不住虎目含泪,紧紧握住铁柱枯瘦如柴的手,却发觉那手冰凉得不似活人。
“国师……朕的国师……”赵宸声音哽咽。
铁柱似乎认出了他,涣散的目光努力聚焦,嘴唇翕动,却只能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陛……下……无……妨……”随即又陷入昏沉。
赵宸在静室外枯坐良久,最终咬牙下令:倾举国之力,搜寻一切可能滋补神魂、延寿续命的天地灵物,无论代价!同时,将国师病重、需绝对静养的消息严密封锁,对外只称国师闭关参悟玄功。
然而,所有人都明白,这或许只是尽人事,听天命。魂魄之伤,尤其是主动割舍一魂造成的永久缺失,在修真界的记载中,几乎是无解的绝症。
静室中,铁柱在短暂的清醒间隙,感受着体内那无处不在的空洞、冰冷与无力,心中一片死寂的荒芜。他不怕死,自踏上这条路,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他怕这样毫无价值地衰竭而亡,怕神智彻底泯灭,成为一个需要人照料的活死人,怕再也不能守护这片他深爱的土地和那些信赖他的人们。
“难道……这便是终点了吗?”又一次从混乱的梦境中挣扎醒来,铁柱望着窗外透入的、苍白无力的天光,一滴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滑落,没入斑白的鬓发,“师父……弟子……愧对您的教诲……”
他想起了年少时,在铁匠铺中,师父王猛握着他的手,一锤一锤教他锻打铁胚,告诉他“千锤百炼,方得真形”;想起玄阳师父将《符箓真诀》上卷郑重交给他时,那殷切而深邃的目光;想起师父说“做人要正”时的铿锵话语……
无尽的疲惫与黑暗如同潮水般涌来,将他再次拖入昏迷的深渊。
又不知昏沉了多久。
这一日,时近黄昏。静室内光线昏暗,药香与衰败之气交织。铁柱的气息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值守的副手忧心如焚,却不敢擅入打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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