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七年二月的海津镇,春寒料峭中已透出些许暖意。
渤海湾的风带着咸腥气息,掠过这片位于潞河(今海河)入海口的土地。自曹魏开凿平虏渠、泉州渠以来,此处便是北方向辽东、朝鲜半岛航运的重要节点。开元三年,司马柬下诏在此设立官营船厂,专司建造大型海船。四年过去,这片原本荒芜的河滩已变成占地千亩的造船重镇。
二月初八清晨,船厂主事崔琰早早来到了公廨。
这位年过四旬的官员出身清河崔氏旁支,年轻时曾在江南观摩过吴地造船,后被调入将作监,专司船舶营造。开元四年奉命北上筹建海津船厂时,这里还只有三个简陋的船坞和百余名工匠。如今,十二座船坞沿河排开,工匠、学徒、杂役已逾两千人。
但崔琰今日面色凝重。
三日前,他接到尚书省文书:御史台与户部将派员联合审计船厂账目,重点核查开元五年至六年两年间的造船成本、物料耗用、匠工支给。审计今日即到。
“主事,各年账簿已备齐。”账房先生王谨抱着厚厚一摞账册进来,轻轻放在长案上。这位老先生原是洛阳西市的布行账房,因精于算计被崔琰挖来,如今掌管船厂全部账目。
崔琰翻开最上面一本——那是开元五年的总账。纸页已有些磨损,墨迹却依旧清晰。他记得很清楚,那年船厂刚步入正轨,造了四艘四百料的“哨船”、两艘八百料的“巡海船”。每艘船的物料、人工、耗时都记录在册。
“王先生,依你看,这次审计……”崔琰欲言又止。
王谨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神色坦然:“主事放心。自去年推行‘标准化’与‘流水作’以来,各项耗费皆有下降。账簿清清楚楚,每一文钱都有来处去处。御史若要查,老朽奉陪便是。”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脚步声。
“崔主事在否?御史台侍御史杜预、户部度支司郎中刘颂奉旨审计船厂账簿。”通报声清晰有力。
崔琰急忙整衣出迎。只见两位官员已至院中,前者约莫三十五六,面容清瘦,目光锐利,正是以精通律法、算术闻名的杜预;后者稍长几岁,体态微丰,笑容可掬,却是户部有名的“铁算盘”刘颂。二人身后跟着四名书吏,捧着算盘、纸笔等物。
“下官崔琰,恭迎二位上官。”崔琰躬身施礼。
杜预还礼道:“崔主事不必多礼。奉旨公干,还请行个方便。我二人需查阅船厂开元五年至今所有账册,并实地查验船坞、物料库、工匠坊。”
“账簿已备齐,二位请。”崔琰引众人入公廨。
长案上,账册分年摆放。杜预与刘颂对视一眼,各自取册查阅。四名书吏则开始抄录关键数据,算盘珠响成一片,噼啪声清脆而有韵律。
崔琰侍立一旁,心中忐忑。他知道杜预是出了名的较真,曾在审计幽州军屯时查出粮秣亏空七千石,罢黜官员三人;刘颂更精于数字,据说能心算三位数乘除而不差分毫。
公廨内一时寂静,只余翻页声与算盘声。
约莫一个时辰后,杜预抬起头,指着账册上一处:“开元五年四月,造哨船一艘,耗木料二百三十方、铁钉八百斤、桐油五十桶、麻绳三千斤,用工一千二百个,总费钱四百七十六贯。而同年的九月,再造同型哨船,耗料用工却多了近两成——这是何故?”
崔琰心中一紧,正要解释,王谨已上前一步,从容答道:“回杜御史,四月那艘是开春后所造,木料为去岁秋冬采伐,经一冬阴干,质地密实,耗用故少。九月那艘,木料乃当年春夏所伐,未及充分阴干,质地较疏,加工时多有损耗。且九月多雨,工匠露天作业时有效工时减少。”
说着,他翻开另一本册子:“这是物料库的入库记录。御史请看:四月用木料,入库日期皆为去岁十一、十二月;九月用木料,入库日期多在当年六、七月。老朽当时已在账册备注:‘新材多耗,宜预储干料’。”
杜预细看备注,微微颔首,又问:“那开元六年同类船只耗费下降,又作何解?”
这次崔琰接话:“回御史,自开元六年正月,下官奉将作监钧令,推行‘标准化’与‘流水作’。以往造船,各坞自成一体,从龙骨到舾装皆由同一批工匠完成。如今则将造船工序分解:一坞专事龙骨铺设,二坞专事船板拼接,三坞专事桅帆制作,四坞专事舾装内饰……工匠专精一艺,效率自然提升。”
刘颂此时插话:“本官刚算了笔账。开元五年,船厂工匠月均造船进度为每百人每月三十料(料为古代船舶计量单位);开元六年,同样的百人每月可达四十五料。效率提升五成,确非虚言。”
“不仅如此。”王谨从账册堆中抽出一本特别的簿子,“这是‘标准化部件耗用册’。自去年起,船厂将常用部件——如舵柄、桨叶、帆桁、索具滑轮等——制定统一规格,批量制作。以往每艘船单独打造这些部件,费工费料;如今统一制作,尺寸一致,可互换使用,耗用下降三成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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