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翻开册子,指着密密麻麻的表格:“这是各部件的规格尺寸、用料标准、制作工时。譬如这个舵柄,长一丈二尺,径六寸,需用栎木,阴干两年以上,制作工时定为八个工。无论哪艘船用,皆按此标准。”
杜预接过册子细看。表格清晰,数据翔实,甚至连不同木料的产地、采购价、优缺点都有备注。他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却仍追问:“标准固然好,但若遇特殊情况需变更尺寸,岂不僵化?”
崔琰笑道:“御史所虑极是。故下官定下规矩:标准部件占全船七成,余下三成可根据船型特殊需求调整。且每三月召开匠头会议,若发现标准有改进之处,可随时修订——这册子已是第三版了。”
刘颂的算盘又响了一阵,忽然抬头:“本官核对了物料采购账。开元六年,船厂共采购铁钉三万斤,较五年少五千斤,但造船总量却增加了两艘八百料大船。这省下的钉子……”
“用到该用处去了。”崔琰引众人出了公廨,“二位请随我来。”
一行人穿过嘈杂的工场,来到船厂东侧的物料库。库房高大通风,内分木料区、金属区、绳索区、涂料区等。在金属区,崔琰指着几口大缸:“省下的铁钉,一部分用于制作标准部件所需的模具,另一部分——”他打开旁边一个木箱,里面整齐排列着数十个奇特的铁制构件,“用于制作‘流水作’所需的专用工具。”
杜预拿起一个构件查看。这是某种夹具,设计精巧,可将船板牢牢固定,方便工匠拼接。
“这是二坞匠头马三郎琢磨出来的。”崔琰介绍,“以往拼接船板,需三人扶板,一人钉钉,费时费力。用此夹具,两人即可操作,且拼接更齐整。类似的专用工具,各坞已发明十七种,皆记录在册。”
刘颂叹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古人诚不我欺。”
正午时分,众人来到正在建造新船的第三船坞。
这是一艘一千二百料的大型海船,龙骨已铺设完毕,数十名工匠正在拼装船板。与以往各自为战不同,工匠们分工明确:有人专司测量划线,有人专司凿孔,有人专司拼接,有人专司钉钉。工序衔接流畅,如行云流水。
“这就是‘流水作’。”崔琰指着一位正在指挥的老匠人,“那位是此坞的匠头周师傅。他将拼装船板分解为八道工序,每道工序由固定工匠负责。新来的学徒先从简单工序学起,熟练后再学复杂工序。如此一来,不仅效率提升,学徒成手也快。”
杜预仔细观察,发现工匠们动作熟练,几乎没有等待或返工。船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拼接成形。
“这艘船何时可下水?”杜预问。
周匠头闻声过来,恭敬答道:“回御史,按现今进度,再有两个半月即可下水舾装。若是往年同样大小的船,至少要四个月。”
“质量如何保证?”
“每道工序完成,需经下一道工序的工匠检验。”周匠头认真地说,“譬如俺负责拼装,拼好后要交给负责钉钉的李师傅查验。李师傅若发现板缝不严,可以拒收,让俺返工。最后还有专设的‘验船匠’做总查验。哪道工序出问题,一查便知责任人。”
刘颂翻开工匠名册,问道:“工匠工钱如何计算?”
崔琰答:“以往按日计工,干多干少一个样。如今改为‘基础工钱加计件赏钱’。每人每日有二十文基础工钱,另按完成的标准工序数量给予赏钱。做得又快又好者,月钱可比以往多出三成。”
“可有虚报数量?”
“每道工序完成需上下序工匠签字确认,匠头复核,账房凭签字记录发放赏钱。”王谨递过一叠签字单,“御史请看,这是上月的记录。”
杜预细看签字单,格式统一,记录清晰,工匠姓名、工序编号、完成时间、验收人一应俱全。他心中暗叹:这船厂的管理,竟比许多州郡官府还要规范。
审计持续了三日。
杜预与刘颂查阅了全部账册,核对了物料库存,访谈了各坞匠头,甚至随机询问了二十余名工匠。最后一日傍晚,二人将审计结果向崔琰通报。
公廨内烛火通明。杜预手持一份文书,郑重宣读:
“经查,海津镇官营船厂开元五年至六年,共建造各型船只二十六艘,总耗钱两万三千四百五十六贯。其中开元六年推行‘标准化’与‘流水作’后,同等规模船只建造成本下降两成,建造工期缩短三成,物料耗用减少一成五,工匠月均收入增加两成。账目清晰,物账相符,管理有方,成效显着。”
崔琰长舒一口气。
刘颂补充道:“本官已核算清楚,船厂所造船只,若按市价出售,利润可达三成。而朝廷自用,则比外购节省四成开支。崔主事,你这船厂不仅造了好船,还为朝廷省了大笔钱财。”
杜预难得露出笑容:“更难得的是,尔等将经验总结成册,制定标准,发明工具,改进管理。这些无形之财,比有形之利更为珍贵。本官回朝后,当如实奏报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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