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并非虚无。在镇静剂编织的昏沉幕布之下,林策的意识像一艘失压的潜艇,缓慢地下沉,却并非沉入梦乡,而是沉入一片光怪陆离的“浅滩”。这里,现实与数据的残骸互相镶嵌、碰撞。
他能“听”到监护仪有节奏的滴滴声,但这声音的波纹在意识海中展开,却化作了地宫那些流淌代码的二进制节律。消毒水的气味分子,被他的大脑错误地解析,掺入了焚稿间灰烬的焦糊与镜廊水汽的阴湿。眼皮之外是病房恒定的苍白灯光,但视网膜内侧,却残留着柳梦梅水红色帔在虚拟光线下舞动的残影。
认知叠影。 这个术语在他的意识深处冰冷地闪烁。不是幻觉,是感知系统的“短路”——七年高强度的意识融合与数据交换,在他大脑的神经通路上刻下了太深的沟回。虚拟世界的“记忆”拥有了近乎真实的感官烙印,如今正顽强地与现实的输入信号争夺解释权。
不知过了多久,药物造成的麻痹感如潮水般从四肢末端退去。最先恢复的是听觉,现实的声响逐渐压过了记忆的杂音。然后,是身体各处的酸痛与沉重,尤其是长期卧床导致的肌肉萎缩性无力,像一层湿透的棉被裹着他。最后,他重新掌控了眼睑的肌肉。
他睁开眼。
病房的景象比昏迷前清晰了许多,但依然笼罩着一层难以言喻的“薄膜”。他看到天花板,同时也“看到”数据平面在头顶流动的淡蓝色虚影。他看到输液管,也“看到”纤细的光缆沿着同样的路径若隐若现。这种双重视野让他头晕目眩,不得不再次闭上眼,深呼吸,用意志力去压制、去区分。
“他醒了。”一个刻意压低的女声在旁边响起,是护士。
林策重新缓慢地睁开眼,这次他努力聚焦于现实。陈主任的脸出现在视野上方,表情严肃,眼神锐利,像在审视一件不可思议的出土文物。
“林策,能听到我说话吗?如果听得到,眨两下眼。”
林策照做了。
“很好。知道你自己在哪里吗?”
林策的嘴唇动了动,发出沙哑的气音:“医……院。”
“认得我吗?”
林策看着他白大褂上的名牌,艰难地组织词汇:“陈……主任。”
陈主任的脸上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放松,但眉头依然紧锁。“很好,定向力基本存在。”他转头对旁边的住院医师说,“记录:患者林策,镇静后苏醒,神志清楚,基本对答切题,存在显着感知觉障碍描述及情绪波动迹象。继续监测神经体征及意识状态。”
然后,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林策脸上,语气变得复杂:“你们创造了医学史上的奇迹,也留下了一堆我们用现有理论无法解释的谜团。七年的深度昏迷,脑功能活动长期低于植物状态阈值,却在同一时刻,因为那台……”他指了指角落里已被断电、覆盖上防尘布的意识连接设备,“因为那台早已被判定为实验失败品的机器突然过载损毁,而同步苏醒。这说不通。”
林策沉默。他无法解释,至少无法用他们能理解的语言解释。
陈主任似乎也没指望他现在就能回答,继续道:“你的身体指标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恢复,这同样反常。至于柳小梅……”他顿了顿,“那孩子的情况更特殊。她苏醒后的认知测试显示,她的记忆存在大量空白和矛盾,但某些方面的知识——比如对古典戏曲的细节了解、一种……近乎本能的程式化仪态,却远超她的年龄和教育背景应有的水平。而且,她似乎对你有一种特殊的依赖和信任。”
这时,林策听到旁边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和细微的金属碰撞声。他艰难地转过头。
柳小梅正半靠在摇起的病床上,一名护士在帮她调整输液架。她比林策先摆脱镇静的影响,此刻正静静地看着他。她的脸庞依旧苍白瘦削,眼神却不再是最初的完全空洞。那里面有一种林策熟悉的东西——那是经历了镜廊洗礼、焚稿间抉择后的沉静,属于“柳梦梅”的沉静,但此刻又奇异地与一个十二岁女孩的稚嫩轮廓融合在一起。
她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看口型,是两个字:“还好?”
林策努力牵动嘴角,想给她一个安抚的示意,却只是让面部肌肉抽搐了一下。
陈主任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没有多说,只是吩咐护士:“注意观察他们的互动。任何异常,立刻记录并通知我。”说完,他带着满腹疑窦的医疗团队暂时离开了病房。
病房里暂时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各种仪器单调的背景音。
一种微妙而沉重的静默弥漫开来。这不是陌生人之间的尴尬,而是共享了一个惊天秘密、跨越了生死与虚实界限的两个人,在突然面对苍白现实时,那种无所适从的共谋般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柳小梅极其缓慢、费力地,将自己细瘦的、还贴着胶布和留置针的手,从被子下挪了出来,掌心向上,放在床沿。
一个简单,却跨越了千山万水的动作。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