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病房像沉入深海。
日光灯熄灭后,只留下墙角的夜灯,在瓷砖地上投出一小圈昏黄的光晕。各种仪器的指示灯在黑暗中明明灭灭,红绿交错,像是某种沉默的呼吸。
林策睡不着。
身体极度疲惫,意识却异常清醒。白天的认知叠影在黑暗中变得更加清晰、更具侵略性。他闭上眼,不仅能看到冯远之留下的数据包在意识中央旋转发光,甚至能“听”到病房网络设备待机时发出的、常人无法感知的高频信号——在他的叠影感知中,那化作了无数细碎的、银铃般的叮咚声,永无止境。
更令人不安的是柳小梅的方向。
黑暗中,从她的病床位置,隐约传来一种……韵律。不是声音,而是一种意识层面的脉动。很微弱,但存在感极强,像黑暗中一根轻轻振动的弦。那是她脑中“红线”的活性表征。
林策尝试用冯远之教过的基础意识聚焦法,去稳定自己的感知。那是在虚拟地宫中,他们为了深入系统底层而必须掌握的技巧:将注意力从混乱的感官输入中抽离,锚定在一个内在的“观察点”。
他选择锚定在数据包最外层的神经图谱上。
金色的生物电模拟信号像河流般展开。这是柳小梅完整的脑功能映射,七年昏迷期间,冯远之通过系统无数次扫描、修复、记录而成。林策让自己的意识沿着图谱的脉络缓缓流动,不是为了侵入,只是为了理解。
他“看”到了损伤区域——主要集中在前额叶与海马体的连接处,那是长期意识分离导致的解离性创伤。他也“看”到了异常活跃点:右侧颞叶的一片微小区域,正释放着与图谱整体频率截然不同的波动。淡金色的背景中,那里闪烁着暗红色的光。
就是它。
红线。柳梦梅的认知模因。
林策小心翼翼地接近那片区域。不是物理上的接近,而是感知的聚焦。就在他的意识触须即将触碰到红色边界时——
“你在看我。”
柳小梅的声音突然在黑暗中响起,平静,清醒,没有丝毫刚醒的含糊。
林策猛地睁开物理的眼睛。病房里,柳小梅已经坐了起来,在昏暗中像一个苍白的剪影。她的眼睛在黑暗中似乎泛着极微弱的、非物理的光——那是林策的叠影视觉捕捉到的意识活动余晖。
“我吵醒你了?”林策低声问。
“没有。我本来就没睡着。”柳小梅的声音很轻,“脑子里有声音。不是耳朵听见的那种。是……里面的声音。”
“什么样的声音?”
“像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唱戏。”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仔细分辨,“但又不像唱戏。是把唱戏的声音……打碎了,重新拼起来。拼错了。”
认知模因的扭曲表达。林策立刻意识到。柳梦梅的戏曲记忆碎片,在柳小梅儿童大脑的神经结构中,被错误地解析和重组了。
“你能让它停下来吗?”林策问。
柳小梅摇了摇头,黑发在枕头上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它想出来。”她突然说了句很奇怪的话,“不是想从我里面出来。是想……变成真的。”
林策的心一沉。“变成真的?什么意思?”
柳小梅没有立刻回答。她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走到两张病床之间的空地上。夜灯的光从侧面照亮她瘦小的身形,投出长长的影子。
然后,她做了一个动作。
不是戏曲身段,不是舞蹈,而是一个介于两者之间的、极缓慢的抬手。右手举至眉高,手腕以不自然的柔韧度向内翻转,五指微微张开,像是在虚空中握住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林策的叠影视觉瞬间被激活。
他“看”到了:在柳小梅实际的手臂轮廓之外,叠加着另一条手臂的虚影——那条手臂更修长、更柔美,指尖染着虚拟世界中的鲜红蔻丹。两个影像几乎重叠,但仔细看,虚影的动作比实际动作慢了零点几秒,像是回声,又像是预演。
更惊人的是,当柳小梅的手在空中划过时,她意识中那片红色区域的活性急剧增强。暗红色的光顺着神经图谱的模拟路径蔓延,像一滴墨在水中扩散。
“它在学我。”柳小梅保持着那个姿势,声音有些发颤,“也在教我。”
“教你什么?”
“怎么动。”她放下手,虚影也随之消散,“怎么站。怎么走路。怎么……”她寻找着词汇,“怎么让身体变得不像身体。像……像水。像风。”
林策明白了。柳梦梅的模因不仅包含记忆碎片,还包含了一套完整的身体表达程式——名伶经年累月训练出的仪态、动作、肌肉记忆。这些程式正在试图“教导”柳小梅的身体。
“这感觉不好吗?”林策谨慎地问。
柳小梅沉默了很久。黑暗中,她的轮廓微微发抖。
“有时候好。”她最终说,“身体很轻。好像知道该怎么动,不用想。但有时候……”她的声音低下去,“很害怕。因为那不是我。是别人在用我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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