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撕得很专注,嘴角带着一丝浅浅的、满足的笑意。那种笑意不属于十二岁的柳小梅,而更接近一种“创作得以顺利进行”的沉浸式愉悦。
护士来送药时看到了那些纸片,随口夸了句:“小梅手真巧,撕得像艺术品呢。”
柳小梅抬起头,给了护士一个微笑。那个微笑的时机、角度、持续时间,都精准得恰到好处——是一种经过计算的、最能让人产生好感的“展示性微笑”。
护士愣了一下,也回以微笑,但眼神里掠过一丝说不清的不安。离开病房后,林策听到她在走廊对另一个护士低声说:“那孩子笑起来……有点怪。太标准了,像画上的人。”
标准。这是模因介入后最核心的危险:它在将柳小梅的行为推向一种“美学上的标准”,而这种标准,正在侵蚀她作为真实孩童的、充满毛边和意外性的本真。
傍晚,陈主任带来了最新的脑电图分析报告。他的表情比以往更加凝重。
“长话短说,”他将平板电脑递给林策,“她的脑波模式正在分裂。”
屏幕上并列显示着两段频谱。一段是在进行精细动作时的记录,另一段是在应对意外干扰时的记录。前者显示出高度同步化的α波与低强度θ波的规律叠加——那是深度专注和流畅操作的标志,但同步化程度高得异常,近乎冥想状态。后者则完全是混乱的β波与高幅δ波的混合,显示出强烈的焦虑和认知冲突。
“几乎像是两个不同人的脑波。”陈主任指着屏幕,“更关键的是这个——”他调出另一张图,显示的是不同脑区之间的相位锁定值,“在进行‘标准动作’时,她的感觉-运动网络与右侧颞叶那块异常区域的耦合强度,达到了近乎病理性的水平。那块区域在主导她的运动执行。”
“什么意思?”林策问,尽管他已经猜到答案。
“意思是,当她做那些优美准确的动作时,不是‘她’在做,是那个‘东西’在通过她的身体做。”陈主任直视林策,“而她自己,可能只是一个被暂时搁置的旁观者。你昨天跟我提过的‘合作教学’,到底进行到了什么程度?”
林策无法隐瞒。他简略描述了手指练习的过程,但略去了数据包和模因智能的部分。
陈主任听完,沉默了很长时间。窗外,暮色正在吞噬最后的天光,他的脸在昏暗中也显得模糊不清。
“你知道‘代偿性人格’这个概念吗?”他最终开口,“当主体无法应对某些情境时,潜意识可能会催生出一个更‘有能力’的替代人格来处理问题。柳小梅的情况……有点像,但更复杂。那个‘姐姐’不是她分裂出来的,而是外来的。但现在,它正在被她内化,成为她应对‘自己能力不足’时的代偿工具。”
他顿了顿,语气沉重:“危险在于,如果这个工具太好用了,她可能会越来越依赖它,直到忘记——或者不愿——自己动手。到那时,界限就真的模糊了。她会分不清哪些是自己,哪些是‘姐姐’。甚至可能,她会开始认为,那个能做完美动作的‘姐姐’,才是真正的她,而那个接不住球、跳不好台阶的笨拙孩子,只是一个需要被摆脱的累赘。”
这番话说得林策背脊发凉。
“我该怎么办?”他低声问。
“我不知道。”陈主任坦诚得残酷,“从医学角度,我应该建议立刻终止所有可能强化这种连接的练习。但从现实角度……那个‘姐姐’确实在帮助她快速恢复某些功能,这本身对她的康复有益。这是一个悖论:治疗手段可能正在加重病情。”
他收起平板,起身离开前最后说:“你是她现在最信任的人。你的选择,可能会决定她最终成为谁。谨慎,林策。非常谨慎。”
门关上了。病房里只剩下仪器单调的滴滴声,和逐渐浓重的黑暗。
柳小梅在对面床上翻了个身,面向他。“陈医生生气了?”她小声问。
“没有。他只是担心你。”
“因为我跟姐姐学东西?”
“……一部分是。”
柳小梅沉默了一会儿。“可是林策,”她的声音在黑暗中细细的,带着困惑,“如果没有姐姐,我夹不起那些小积木,做不好那些漂亮的动作。有了姐姐,我做得好,治疗师会夸我,护士会对我笑。这样……不好吗?”
这个问题直击核心。林策想起自己小时候学编程,第一次写出能运行的程序时那种巨大的成就感。能力带来认可,认可带来愉悦,愉悦强化行为。这是最基础的心理反馈循环。而现在,柳小梅正通过模因,获得她凭自己无法获得的“能力认可”。
“好,也不好。”林策选择说实话,“好是因为你在进步,在获得自信。不好是因为……你不能永远靠姐姐。你得自己学会。”
“但姐姐就是我啊。”柳小梅说,语气那么自然,自然得可怕,“她住在我脑子里,用我的手。她会的,不就是我会的吗?”
界限已经开始模糊了。在她认知里,“合作”正在滑向“融合”。
林策感到一阵无力。他意识到,简单的禁止或鼓励都解决不了问题。这是一条极其狭窄的钢索:他必须帮助柳小梅利用模因的能力,却不能让她被模因吞噬;他必须让她建立自信,却不能让她自信的来源完全依赖于一个外来的、非她的存在。
“明天,”他最终说,“我们换个方式练习。不让姐姐直接教你的手。你来看我做,然后自己试着模仿。不懂的地方,再请姐姐‘告诉’你该注意什么。不是让她动,是让她……提示。”
这是一个妥协,也是一个实验。将直接控制改为间接提示,将动作执行权牢牢保留在柳小梅自己的运动皮层。
柳小梅想了想,点点头。“好。”
夜深了。林策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他意识深处的数据包静静旋转,第三层那团暗红色光雾似乎比之前更清晰了一些。冯远之的声音在记忆中回响:“找到那个潜力的接口,不是消灭,而是引导。”
但他真的找对接口了吗?还是说,他打开的是一扇无法再关上的门?
窗外,一轮下弦月升起来了,苍白而锋利,像一柄悬在夜空的弯刀。
平衡的代价,或许就是在锋刃上行走,而脚下,是正在缓慢融合的两个灵魂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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