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的喜庆气氛还没在京城散尽,我那套新衣裳也才穿了没几次,都察院里却已是一片山雨欲来的压抑。
我以为赵凌过年时那句关于俺答汗的抱怨,只是他无数牢骚中的普通一句。我却不知道,那黑铁塔般的身体里,已经藏下了必死的意志。
这个憨直的河南道御史,竟要学那杨继盛,以一己之身,去撞严嵩那座擎天大山。
他选择了开年第一次大朝会的时机,趁着元旦日食上天示警的由头,上了一封措辞极其尖锐的奏疏。
后来我才从王石那里看到抄本,里面字字如刀,直指严嵩虽无丞相之名、实有丞相之权百官请命必先通贿将官失事纳赇可得免罪,甚至直言今之外患必以贿得释,今之内忧必以贿得燃,几乎是指着皇帝的鼻子骂他用人不明,纵容奸佞。
这事儿,他告诉了王石,却独独瞒着我。
后来我才想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做——一方面,肯定是有了王石上次被我魔改奏疏的前车之鉴,怕我这个猪队友再给他整出什么幺蛾子;另一方面,或许...或许他是觉得我太怂了,只想安安稳稳外放摸鱼,不想把我这个没出息的也拖进这必死的局中。
我只是敏锐地感觉到,开年之后,赵凌不去蹭饭了,整个人像一尊沉默的黑铁塔,埋在值房的卷宗后,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劲。而王石看他的眼神里,总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化不开的悲悯。
子坚兄,你跟我说实话,我一把拉住王石,心里慌得厉害,赵凌他...他是不是要学杨继盛?
王石的脸瞬间白了,他看着我,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低声道:他...他已决意上疏死谏...我...我本想与他同去,可是...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里大概揣着家书,内子...她有了身孕...我...
理性的缰绳,最终拉住了这头同样倔强的石头。可我的心却像被重锤砸中。
疯了,都疯了。我眼前发黑,几乎能预见那血腥的结局。
我像一阵风一样冲进屠侨的值房,也顾不上礼仪,带着哭腔就喊:恩师,恩师!您得救救赵凌!他要上疏弹劾严阁老,他这是去送死啊。
屠侨从公文里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我,那里面有疲惫,有无奈,还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深沉的悲哀。他没有惊讶,显然早已知道。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最终,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
瑾瑜,御史...就是干这个的。
他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了我,看向某个遥远的地方,或者说,看向御史这个身份注定的宿命:风霜之任,天子耳目。言他人所不敢言,劾他人所不敢劾。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方是御史风骨。你...让他去吧。
这话像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浇灭了我所有的希望。
赵凌的奏疏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把,瞬间引爆了朝堂。
后果来得又快又狠。嘉靖皇帝的震怒远超想象——或许是因为赵凌撕破了他玄修静摄、天下太平的伪装,或许是因为严嵩的哭诉挑拨恰到好处。
旨意直接从中极殿发出, 跳过了了所有常规程序:狂悖忤旨,诋毁辅臣,欺天罔上,锦衣卫拿送诏狱,严加拷讯。
没有部议,没有三法司会审,直接下了诏狱,这是最坏的信号。
廷杖四十的判决几乎是同步下来的。行刑地点甚至不在午门,而是在诏狱之内。这意味着皇帝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也不想给任何人求情的机会。
我们甚至没能见到他受刑后的样子。只知道他被像破布一样拖回了诏狱深处。
我想去看他,却被诏狱那黑沉沉的铁门和面无表情的锦衣卫挡了回来。李御史,没有驾帖或上官手令,任何人不得入内。守卫的锦衣卫总旗冷着脸,毫不通融。
没有正当公务,别说我一个小小的七品御史,就是屠侨,也难越雷池一步。
这让我想起我刚入职时,屠部堂能带我进去,那是恰逢他要去核查杨继盛案的某个细节,又觉得我这新御史颇有灵性,值得打磨,才特许我跟着去见世面。
我急得团团转,只能再去求我的恩师。
这一次,屠侨没有立刻拒绝我。他枯坐了片刻,然后起身,罕见地同时叫上了刑部侍郎彭黯和大理寺卿沈良才。
彭侍郎,沈大人,他声音低沉,赵凌之案,虽由锦衣卫直接经办,然其终究是朝廷命官。按制,三法司亦有稽核之责。我等...当去看一看案犯情形,以备圣上垂询。
这是个极其勉强的理由,但在此时此刻,却是我们能进入诏狱的唯一借口。彭黯和沈良才面色凝重,对视一眼,均沉重地点了点头。
我像个小尾巴一样,紧跟在这三位绯袍大员身后。有他们开路,我们来到了那道沉重的铁门前。
然而,守卫的锦衣卫千户仍然面露难色,拦在了前面:屠部堂,彭侍郎,沈大人,非是下官阻拦。只是此乃钦命要犯,上头严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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