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知府那句“钦使到了”,像一盆刚化冻的冰水混合物,兜头浇在我刚因纵马奔腾而发热的身体上,激得我每一个毛孔都骤然收缩,差点没直接从马背上出溜下去。
我与身旁的张副总兵对视一眼。这黑脸壮汉脸上那点刚刚因为我学会骑马而残留的、类似于“我家傻儿子终于会走路了”的欣慰笑容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经沙场的老兵才有的、沉甸甸的凝重,仿佛嗅到了风中夹杂的血腥味。
我们彼此都清楚,京城来的风,吹到这苦寒的边关,带来的绝不会是和风细雨,更可能是裹着圣旨外衣的冰雹,或者……一把需要借你手挥出去的刀。
我深吸了一口夹杂着尘土与隐约硝烟味的空气,试图压下心中的翻江倒海,一拉缰绳:“驾!回去!”
巡按行辕内,气氛压抑得几乎能拧出水来。一位面白无须、身着司礼监官服的太监正襟危坐,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撇着茶沫,脸上带着一种京城上官特有的、混合着矜持优越与长途跋涉后疲惫的神情。
那身官服太新了,在这灰扑扑的边镇大堂里,扎眼得像个走错片场的戏子。
他身后,一水儿站着几名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他们面无表情,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无声地扫视着在场每一个鹌鹑般的地方官员,仿佛不是在评估忠诚,而是在估算谁的脑袋更适合挂上京城的旗杆。
这便是朝廷派来的钦使,司礼监的蒋公公。大同知府钱大人和一众官员垂手侍立,连呼吸都放轻了,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
我快步走入,按礼制躬身见驾,身上还带着校场的尘土味。蒋公公这才放下茶盏,眼皮懒懒一抬,并未过多寒暄,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道:“
“李御史,辛苦~了。咱家奉皇上旨意,特来宣示圣意,并处置尔等所奏……那个什么,‘特许官贸’一事宜。”
他故意在“特许官贸”四个字上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轻蔑,仿佛在说“你们这些边鄙之人真能瞎琢磨”。
他展开一卷明黄的绢帛,开始抑扬顿挫地宣读。圣旨骈四俪六,辞藻华丽,听得人头晕,但核心意思,在我听来,却如一连串惊雷在耳边炸响:
“……朕膺天命,抚育万方,念北地边民困苦,虏酋亦有效顺之意……准于大同、宣府等处,暂开马市,以示羁縻。许其以马匹、皮货,易我布帛、粮谷、铁锅等物……着即施行,不得有误……”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同意了?嘉靖老板竟然真的同意了?!虽然圣旨里满是“暂开”、“以示羁縻”这类死要面子的词眼,虽然交易列表里把“铁锅”这种敏感物资都单列了出来(这玩意儿掰掰边儿就是箭头甲片啊!),但这的的确确是同意开放互市了!
我的奏疏,严世蕃那阴险的“支持”,竟然真的促成了这件事?我感觉脚下有点飘,像是踩了棉花。
蒋公公读完圣旨,脸上看不出半点喜怒,像是戴着一张精致的面具,将绢帛递给我时,才慢悠悠地补充道,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子冰碴子味:
“李御史,陛下天恩浩荡,准你所请。然,此乃非常之时的权宜之计,旨在暂缓兵锋,安抚虏情。马市期间,一应交易,需严加看管,限定品类、数额,绝不可使其坐大,更不可资之以军国利器!”
他顿了顿,目光像针一样在我脸上扫过,“若出了纰漏……京师言官的笔,西苑仙师的香,可都等着呢。你,当知后果。”
这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事儿是你挑的头,锅也得你来背。成了,是皇上圣明、朝廷恩德;砸了,你就是那个“资敌误国”、破坏陛下玄修心情的罪魁祸首。
“下官明白!定当恪尽职守,严加管控,绝不辜负圣恩!”我压下心中的狂喜与巨大的忐忑,连忙躬身应道,后背却感觉凉飕飕的,那几位锦衣卫大哥的眼神实在有点冻人。
接下来的几天,整个大同镇像一架被抽疯了的陀螺,围绕着“开马市”高速运转起来。
我几乎忙得脚不沾地,感觉自己像个同时抛着十几个盘子的杂耍艺人——划定互市场所(得离军堡够近,又不能太近引起冲突)、制定交易规则(条款细得能逼死账房先生)。
还有核定物价(既要让蒙古人觉得有利可图,又不能太当冤大头)、安排军士维持秩序(张副总兵派来的人手眼神都贼亮,盯着铁锅像盯着自家媳妇)、监督物资调配(看着一车车粮食布匹运出去,我的心在滴血,这得换回多少匹劣马才能回本啊!)……
每一项都得我亲自过问,钱知府只会跟在后面点头哈腰,屁用不顶。
张副总兵也一改往日的嘲弄,全力配合,调派来的都是精干的老兵油子,眼神里除了以往的认同,更多了几分实实在在的敬佩——大概是佩服我居然真能从京城那帮老爷嘴里抠出这么块肉来。
我能感觉到,朝廷之所以最终同意,绝非仅仅因为我那一封奏疏捅到了严世蕃的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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