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能奢求时光定格,我愿永远停留在昨夜——烛火摇曳中,守着婉贞与孩儿安睡的侧颜,鼻尖萦绕着新生命带来的温热奶香,将那朝堂的腥风血雨都隔绝在外。
成婚一载,聚少离多,在家时日竟不足一月。这份亏欠,如同细针,密密扎在心头。
晨光未露,我俯身,在婉贞光洁的额间印下轻柔一吻。“贞儿,好生安歇,夫君去去就回。”
她羽睫微颤,缓缓睁开眼,眸中尚有倦意,却漾开一片温柔:“夫君不必为我忧心,公务为重……”
她越是这般深明大义,我心中的愧疚便愈发汹涌。恰此时,乳母将孩儿抱来,那小肉团儿在襁褓中咂着嘴,眉眼依稀能辨出几分我的影子。
我笨拙地逗弄片刻,才狠下心肠,转身踏入渐明的曙色之中。
马蹄踏碎京城的宁静,我赶至诏狱门口,雷聪已如铁塔般伫立等候。我们并肩走入那阴森之地,空气中弥漫着霉味与绝望。
“阿嘎木,今日,该你解脱了!”我朝黑暗的牢笼里喊道。
两名锦衣卫应声而入,将他拖拽出来。直至此刻,我竟未察觉身旁雷聪眉宇间那一闪而过的异常。
骤然脱离黑暗,炽烈的阳光刺得阿嘎木睁不开眼。他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猛地昂起头,目光如淬毒的利箭,扫过我与雷聪,以及周遭的锦衣卫,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话厉声咒骂:“是我阿嘎木运气不好!狗官!你,还有你们——老子下辈子绝不会放过你们!”
话音未落,一旁的锦衣卫已不耐烦地一棍砸在他背上,呵斥声与他的闷哼交织。在这片混乱中,我们终于抵达承天门前。
我抬头望向城楼,只一眼,便瞬间明白了雷聪方才的不自然从何而来——陛下龙椅之侧,竟立着一道熟悉的、如火般炽烈的红色身影。
龙阿朵!
她为何会在此处?是代阿云土司进贡?还是来谢恩?无论缘由为何,阿嘎木伏诛,杀父仇人将死,她一定要来见证。
嘉靖皇帝将她安置在如此显眼的位置,其用心之深,令人脊背发凉。
(阿朵,这京城乃是龙潭虎穴,你万万不可涉足过深啊!)
正心念电转间,礼官高亢的唱喏撕裂空气:“吉时到——!”
《武功之乐》轰然奏响,肃杀磅礴。目光所及,阿嘎木被押解入场,枷锁沉重,步履却依旧带着山野酋首的桀骜。
他被强按着跪倒在广场中央,抬头与我视线相撞的刹那,那眼中的恨意与不屈,几乎要焚毁这世间一切礼法。
“百官跪迎——陛下升座——!”
山呼万岁声如雷震。我随众跪拜,起身时望向城楼,冕旒之后的天颜模糊不清,唯有那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威压,沉甸甸地笼罩下来。
(他就在上面,看着这典礼,也审视着我李清风的每一分肝胆。)
我与雷聪出列,行礼。我取出那份早已备好的露布,双手高举过顶,看着它被礼官层层传递至御前。
随即,我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将一夜的疲惫与纷杂心绪尽数压下,声音清越而稳定地传遍全场:
“臣,钦差巡按御史兼思州知府李清风,奉旨协查西南苗乱一案。今逆首阿嘎木,纠众倡乱,对抗天威,现已槛送京师,擒于阙下!谨遵陛下明旨,献俘于此,恭请圣裁!”
“恭请圣裁——” 余音在死寂的广场上回荡。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于城楼。我能清晰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王石看守的证人、城外逼近的向昱囚车、看台上阿朵那混合着彻骨恨意与某种了然的复杂眼神、家中安睡的婉贞与娇儿……千头万绪,拧成一股绞索,勒得我几乎窒息。
(陛下,您的棋局,臣……落子了。)
终于,那决定命运的声音自城楼砸下,冰寒刺骨:
“付所司!”
三字既出,乾坤已定。
我与雷聪及百官即刻行五拜三叩大礼,山呼万岁。礼乐再起,圣驾回銮。我直起身,才惊觉内衫已被冷汗浸透。
与雷聪交换一个眼神,我们翻身上马,押着阿嘎木直奔西市刑场。风声过耳,却吹不散那愈发浓重的血腥预感。
监斩台上,我脚步沉稳。远方,太庙与社稷坛方向,告捷献祭的青烟想必已然升起。
(以你之血,祭告天地祖宗;以我之名,成全帝王心术。)
午时三刻,日光最烈。我伸手,握住了那枚冰冷、染着刺目朱红的火签令。
“验明正身!”我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
“验明无误!”雷聪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我最后看向阿嘎木。他也正望着我,眼中怒火未熄,却已归于死寂。
(走吧。黄泉路远,须记得,这京城的水,比苗疆的瘴疠更毒三分。)
再无犹豫,我将手中火签令,朝着台前,奋力掷出!
“斩——!”
令箭落地的脆响,被一道更凌厉的破风声彻底掩盖。
刀光如匹练闪过,热血喷溅,一颗头颅滚落在地。胃里翻江倒海,被我强行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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