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帘被猛地掀开,挟进一股深夜的寒意。雷聪玄色的飞鱼服上仿佛还凝着京华的严霜,金线在跳跃的烛火下,反射出刀锋般的冷光。
他目光如隼,扫过我和胡宗宪,不曾寒暄半句,径直展开那卷明黄绢帛,声音平直,没有半分人味:
“胡宗宪、李清风,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户部左侍郎严世蕃劾奏,浙江布政使司周文兴,贪墨横行,侵蚀东南军饷,以致王师枵腹,倭患难平!朕心震怒!
着巡按御史李清风,总督浙江粮饷稽查事宜,锦衣卫千户雷聪协理,准便宜行事,先斩后奏!浙省上下,若有不从、隐匿、阻挠者,以谋逆论处!钦此!”
旨意宣毕,帐内落针可闻,唯有烛芯噼啪一响。我叩首领旨,心中已是惊涛骇浪,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这道圣旨,信息量太大了!
第一,攻击来自严世蕃。 他执掌天下钱粮,由他这个“大明管家”亲自弹劾地方大员贪墨,名正言顺,威力何止倍增?
这已不再是清流与严党间的意气之争,而是严党看准时机,瞄准对方钱袋子发起的致命一击。
第二,嘉靖老板的态度。 他不仅信了,更赋予了我和雷聪“先斩后奏”的无上权柄。这绝非简单的信任,而是借我这把突然出现的利刃,去剜掉一块他已经厌恶的腐肉。
周文兴是徐阶的门生,打掉他,既能充实皇帝自己的内帑,又能敲打徐阶,还能让出刀的严党满意,正是一石三鸟的帝王心术。
第三,我的处境。 我被毫无缓冲地推到了风暴的最前沿。成了严党劈向徐阶的刀,皇帝平衡朝局的棋子。事成,我或许是功臣;事败,或做得稍有不合圣意,我便是最好的替罪羊,顷刻间粉身碎骨。
胡宗宪领旨谢恩,这位老于仕途的总督目光与我短暂一触,其中意味复杂难言,随即他便借故离去,将这凶险的棋局留给我独自面对。
帐中只剩我与雷聪。空气仿佛凝滞。
“李大人,”雷聪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锦衣卫特有的洞悉与一丝警示,“你真以为这是皇恩浩荡?这道旨意,是严世蕃在今日朝会上率先发难,当着百官的面,弹劾浙江布政使司贪墨军饷,资敌误国!陛下,不过是顺水推舟。”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你如今,是严党手里最锋利的那把刀,砍向的,是徐阁老经营多年的门下干将!”
我心头剧震,一股寒意瞬间窜遍四肢百骸。好一招狠辣的借刀杀人!严世蕃这是逼我赤裸裸地站队,要么彻底成为他严家的党羽,要么就被徐阶的清流势力视为死敌,撕成碎片。
“他既要借我这把刀……”我眼中寒光一闪,那股自大同、思州便沉淀下的狠厉被彻底激发,
“我便用足他的力,先砍掉这些国之蠹虫!再用抄没的银钱,去填陛下的胃口!最后,再让他严世蕃看看,这刀,会不会反过来割伤他自己的手!”
是夜,我独坐于巡按行辕书房。窗外万籁俱寂,唯有案头烛火摇曳,将那封仅八字却重若千钧的密信映照得忽明忽暗。
“粮饷案,止于浙。慎之。”
我的指尖无意识地、一下下敲击着黄花梨桌面,脑海中飞速推演,将所有线索串联。
既非清流,亦非严党。那普天之下,还有谁能、谁配、谁需要给我李清风送来这样一道模糊而又清晰的禁令?
一个身影缓缓浮现在脑海——高踞西苑九重,炼丹修玄,以天下群臣为棋子的……
“陛下……”
我喃喃自语,一股更深的寒意自脊椎升起,瞬间透彻心扉。是了,唯有那位深居简出的嘉靖皇帝,才会用这种方式敲打于我。
这不是阻止,这是一道考题!考我李清风能否看懂这东南棋局的凶险,能否在虎狼环伺下,既捞出他想要的银子,又不至于掀翻棋桌,坏了“平倭”这个他最关心的大局!
“好个‘止于浙’!好个‘慎之’!”我嘴角扯出一丝混合着明悟与决绝的冷笑,“陛下,您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天下哪有这般便宜事?
您想看臣的能耐,臣便做给您看!这马儿,偏要吃得又饱又好,还要跑得稳当!”
次日,浙江布政使司衙门。
我手持圣旨,与按刀而立的雷聪并肩踏入大堂。浙江三司主官——布政使周文兴、按察使、都指挥使尽数在场,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周文兴面色灰败,眼神闪烁,强作镇定,另外两位则如坐针毡,不敢与我对视。
我没有如寻常查案那般拿出账本,也没有声色俱厉地追问案情,只是平静地将圣旨高供于堂上,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在每个人耳边响起:
“诸位大人,陛下为东南军饷之事,忧心如焚,寝食难安。严侍郎弹劾之事,想必各位已有耳闻。本官奉旨稽查,自当秉公办理,决不姑息。”
我话锋一转,抛出了精心准备的阳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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