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都察院的第二日,我就感受到了与户部截然不同的气氛。
这里没有算盘的噼啪声,没有官员们揣摩圣意的低语,只有一种沉郁的、混合着墨香与陈旧纸张的气息。
但在这片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比户部汹涌十倍。
嘉靖皇帝冰冷又充满蛊惑的声音仍在耳边回响:“你才是朕执掌的,悬在他们头顶的一把刀!”
一把需要自己开刃,也随时可能崩断的刀。
我刚在廨舍坐下,连官袍都没来得及换,第一个访客就不请自来。
“李佥宪,你不在的这些日子,本官可是颇为思念啊!。”鄢懋卿满脸堆笑地走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小吏,抬着一口沉甸甸的箱子。
“这是严阁老特意吩咐送来的,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阁老说了,都察院清苦,不能让为国操劳的御史,连笔墨都要自备。”
箱子打开,里面是一整套极品湖笔、徽墨、宣纸,还有一方端溪老坑的砚台,价值不下千两。
(呵,严嵩这老狐狸,消息可真灵通。我人刚到,他的糖衣炮弹就送上门了。)
我面不改色地收下:“鄢大人才返京不久,就来看下官,下官荣幸之至。还要有劳鄢大人,代下官多谢阁老美意。”
鄢懋卿凑近一步,压低声音:“瑾瑜兄,你是聪明人。有些陈年旧账,翻起来尘土飞扬,对谁都没有好处。严阁老的意思,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大家相安无事,岂不美哉?”
我微微一笑,手指拂过那方冰凉的砚台:“鄢大人,账本上的灰尘可以拂去,但人心里的账,总要算清楚的。”
鄢懋卿脸上的笑容僵住,眼神骤然变冷。
他前脚刚走,后脚我就体会到了严嵩在都察院的能量。
我想调阅两淮盐运使司近五年的档案,管档的库吏陪着笑脸:“李佥宪,实在不巧,库房的钥匙前几日被老鼠啃坏了,正在配新的。”
我想调用往年稽查漕运的记录,书办一脸为难:“那些卷宗都被刑科给事中借去核验了,何时归还……下官也不敢问啊。”
好一个水泼不进,针扎不进。我强忍着打一顿书办解气的冲动,毕竟我可是朝廷命官,不能行如此不雅之事。
就在我一筹莫展时,傍晚时分,张居正悄然而至。
他没有带随从,一袭青衫,如同寻常访友。
“李大人”他坐下后,抿了一口清茶,仿佛不经意地说起,“下官听闻您在查两淮盐案?
说来也巧,下官近日翻阅旧档,发现嘉靖三十三年有一批盐引的勘合,经手人是已故的赵文华,但核销印章的纹路……倒与当今工部侍郎严世蕃门下清客所用私章,有八九分相似。”
他放下茶杯,看着我:“当然,或许是居正眼拙,看错了也未可知。”
(张居正啊张居正,你这哪里是眼拙,分明是给我递了一把淬了毒的匕首。)
我心中震动,面上却不露声色:“太岳兄心细如发,清风佩服。”
送走张居正,我正准备消化这条关键线索,廨舍门口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我抬头,看见赵凌,拎着一壶酒,沉默地站在门口。他官袍陈旧,面容因多年的云南流放生涯而显得沧桑,但那双眼睛,此刻却燃着我从未见过的火焰。
他反手关上门,将酒壶放在积满灰尘的案几上。
“清风,”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决绝,“你接下这桩差事,赵大哥就知道,你这把火,终于烧起来了。”
他看着我,一字一句道:“当年我弹劾严嵩,败在势单力孤,被他罗织罪名,流放烟瘴之地。
今天,你扛起了这面旗,老哥我这把差点丢在云南的骨头,就再陪你疯一次。”
我喉头一哽,所有因查账受阻而带来的焦虑和寒意,在这一刻被一股暖流冲散。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送走赵凌,我独自在廨舍里踱步。夜色渐深,一份新的卷宗被人“无意”地放在了公文的最下层。
我翻开一看,记录的是南京锦衣卫指挥同知张奎,与一个名叫钱富的徽商过从甚密,而钱富的船队,常年往来于运河与东南,运送的却不止是丝绸瓷器。
这是林润送来的,这些时日,他在浙江收获颇多。不同的是这份线索更隐晦,也更致命。
就在我梳理这些错综复杂的线索时,陆炳府上的管家亲自来请,说都督有要事相商。
陆府密室,烛光昏暗。陆炳坐在太师椅上,我这才惊觉,他比五年前我见到他都要双腿打颤的时候,疲惫了太多。
雷聪肃立在一旁,见我进来,目光复杂地与我交汇了一瞬。
“李清风,”陆炳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沙哑,他先看向雷聪,“我叫你来,是要你记住今天的话。
雷聪跟了我十几年,手上沾的血,不少是我的指令。有朝一日,若……若清流翻身,他们不会放过他。”
他转回头,深邃的目光落在我脸上:“等我走了,望你看在往日情分,看在他数次救你性命的份上,给他……和他手下那帮兄弟,留一条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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