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的日子,每一刻都像在炭火上煎熬。
我连晚上都睡在都察院的值房。油灯彻夜不熄,案头堆满了与盐引、军饷相关的零散卷宗。这件事太大了,大到我不能输,也输不起。
第五日黄昏,司礼监的太监终于来了,带来的却是一道出乎意料的旨意。
“陛下口谕,召右佥都御史李清风、监察御史林润,即刻赴西苑见驾。”
该来的,终于来了。
我和林润跪在西苑精舍那熟悉又冰冷的地砖上。对面,严世蕃、鄢懋卿,甚至连我没怎么打过交道的罗龙文都已到场,俨然严党核心尽出。
香炉青烟后,嘉靖皇帝的身影模糊不清,却带着无形的威压。
“臣林润,叩见陛下。”林润重重叩首,声音在空旷的精舍里异常清晰,“臣奏疏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字虚言,臣愿领死,以报君恩!”
“信口雌黄。”严世蕃第一个跳出来,肥胖的手指几乎戳到林润鼻尖,“你这黄口小儿,分明是受了某些人的指使,在此构陷忠良。证据呢?你的人证物证何在?”
他话音一落,爪牙立刻群起攻之。
鄢懋卿痛心疾首:“陛下,林润心怀叵测,诬告大臣,其心可诛,此风断不可长!”
罗龙文阴恻恻地补充:“请陛下明鉴,将此狂悖之徒下狱治罪,以正视听。”
喧嚣声中,一直沉默的严嵩,突然颤巍巍地从绣墩上站起。这位权倾朝野二十年的老首辅,竟老泪纵横,“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触地:
“陛下……老臣侍奉陛下二十载,兢兢业业,如履薄冰,从未敢有一日懈怠。今日……今日竟遭此污蔑,清名扫地……老臣、老臣恳请陛下,赐还这副老骨头,让老臣……归葬故里吧……”
好一招以退为进,悲情万分。精舍内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御座。
嘉靖始终闭目养神,直到这时,才缓缓睁开眼,眸光浑浊,却深不见底。
“林润。”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你奏疏中所言,盐引勘合印章有疑,军饷账目不清……这些,可有实证?”
“回陛下。”林润昂首,毫无惧色,“臣有人证线索、账目往来抄本为凭,条条皆可追查验证。”
嘉靖的目光转向伏地呜咽的严嵩:“严阁老,林御史所言,你又如何自辩?”
严嵩只是痛哭,仿佛委屈得说不出话来,将“受害忠臣”的角色演得淋漓尽致。
(我内心几乎要冷笑出声,好精彩的戏码。也不辩解,皓首苍颜,叩首垂泪,这是在赌嘉靖老板瞬间的心软吗?)
良久,嘉靖终于开口:
“御史风闻奏事,是其本职。然所劾之事关乎大臣清誉,不可不慎。”
他挥了挥手,像拂去一丝扰人的烟雾:
“你们都回去吧。”
说罢,他目光转向严嵩,语气似乎缓和了些,带着安抚:
“严阁老乃朝廷柱石,且回府静养,不必理会这些浮言。”
我跪在地上,心里瞬间凉了半截,几乎要把嘉靖老板骂上一万遍。
陛下,你自己亲手给我的那本册子,上面罗列的证据比林润说的狠辣十倍。我呈上的密疏你没看吗?我查案查到儿子都被人下毒了,你就这样轻飘飘地揭过?
浑浑噩噩地退出西苑,我心中的愤懑几乎要冲破胸膛。然而,当我走到都察院门口,被冷风一吹,一个激灵,骤然清醒——
等等!陛下最后对严嵩说的那句话……“回府静养”?
这不是安抚,这是停职反省。
刹那间,周延那日“陛下要的是过程,是平衡”的教诲在耳边响起。我全明白了。
陛下当着严党的面呵斥林润,安抚严嵩,是做给天下人看的“平衡术”。但他默许我继续查案,甚至让严嵩“回府静养”,这才是真正的意图。
他需要一场符合程序的、证据确凿的审判,而不是一场充满争议的政治风暴。
他要把最终定罪的权力,牢牢抓在自己手里,而不是被言官的“风闻”所绑架。
高,实在是高。这才是天生的政治动物。
下午,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吕芳,亲自来到了都察院宣旨。所有官员跪满庭院。
“监察御史林润,妄言大臣,罚俸半年,以儆效尤。”
身后传来严党门生压抑的嗤笑。林润跪着的身形微微一晃。
但吕芳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全场,继续宣读:
“着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李清风,会同锦衣卫、刑部,彻查林润所奏盐引、军饷二事。限期一月,查明回奏。钦此——”
旨意传开,整个京城官场为之失声。
这旨意,太精妙,也太毒辣了。
不重惩林润,等于默认他所奏非虚,狠狠敲打了严党。
将核查之权明确交给我,并勒令锦衣卫、刑部协同,等于给了我名正言顺调动资源的尚方宝剑。
而那“限期一月”,则是悬在我头顶的铡刀,逼我必须在规定时间内,拿出真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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