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京城还笼罩在深沉的夜色里,林润已在家中焚香沐浴。
他换上了最整洁的御史官袍,每一个衣褶都抚得平整。香炉里青烟袅袅,他在案前坐下,提笔写下一封家书。
“父母大人膝下:儿今上疏,为社稷,为苍生,虽九死其犹未悔。若有不测,乃儿求仁得仁,万望双亲勿以为悲...”
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决绝的痕迹。他小心地将信压在砚台下,整了整衣冠,对着南方故乡的方向,郑重地叩首。
晨光微熹中,他手持奏疏,没有走向象征正统朝会的皇极殿,而是径直来到了通政司。
他知道,这道奏疏将通过这里,直抵西苑,摆上那位不上朝的皇帝的案头。
这是一场没有当面咆哮、没有即时对峙的战争,胜负全系于白纸黑字之间。
“臣,浙江道监察御史林润,冒死弹劾大学士严嵩、工部侍郎严世蕃父子十大罪。”
“其一,勾结工部郎中将、军器局大使,以次充好,将劣质生铁、锈烂兵甲高价售与宣大、蓟辽等镇,致使边军械劣甲破,伤亡惨重,其心可诛。”
“其二,与已故奸臣赵文华、左副都御史鄢懋卿等,于东南抗倭军饷中上下其手,贪墨数额巨万。倭寇之患绵延,前线将士缺饷少粮,皆因此獠吸髓吮血……”
他写在奏疏的桩桩件件,皆是我与张居正那日交谈后,精心梳理、交付于他的,关于盐铁、军饷的线索。
证据具体,刀刀见血,直指严世蕃的核心利益。
奏疏递入的瞬间,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
消息像野火般在京城官场蔓延,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西苑的反应。
我身在都察院,第一时间就听到了消息。心中既为林润的勇气喝彩,也深知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不知怎的,心头却涌上来一股悲凉情绪。我让林润出头去弹劾严嵩,和当初徐阶让吴鹏等人去弹劾严嵩试探陛下有什么两样?
我明明知道他们付出了多么惨烈的代价。
难道我李清风也成了这种用别人的命,做帝王的刀,成全我的进阶之功吗?
不,这是御史该做的,为臣死谏,他内心是光荣的。
我不再犹豫,立即整肃衣冠,前去拜见顶头上司——左都御史周延。
周延的值房内,檀香袅袅。这位老大人正临摹着一幅字画,头也没抬,仿佛外面的滔天巨浪与他无关。
“部堂大人。”我躬身行礼。
“是为了林润的事?”周延终于放下笔,目光平静地看着我,“瑾瑜,你待如何?”
“回部堂,林润所奏,关乎国法纲纪。下官既为右佥都御史,掌稽查之责,不敢置身事外。恳请部堂示下,都察院该如何自处?”
周延踱步到窗前,望着西苑的方向,沉默良久。
“清风啊,”他罕见地叫了我的名,语气中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沧桑,“你可知,为何历代弹劾严嵩者众,而能成事者寡?”
“请部堂明示。”
“因为陛下要的,不是一具倒下的尸体,而是一个永远平衡的朝局。”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着我,“严嵩倒了,徐阶就能一家独大,这是陛下绝不愿看到的。”
他走近一步,压低了声音,话语却重若千钧:“所以,你想查,可以。但必须把握住那个‘度’。
陛下此刻将林润的奏疏留中不发,就是在看,在看各方的反应,也在看你李清风,到底是一把只会乱砍的刀,还是一把懂得何时出鞘、何时回旋的…利器。”
我心中凛然。周延这是在点醒我,嘉靖皇帝需要的不是一场对严党的歼灭战,而是一次受控的敲打。
“下官明白了。”我深深一揖,“那依部堂之见,眼下……”
“眼下,你要做的不是大张旗鼓地去抄家拿人,那只会逼得狗急跳墙。”
周延坐回椅子上,恢复了往常的沉稳,“你要先‘请示’。以都察院的名义,行文刑部、锦衣卫,请求协查林润奏疏中所涉盐引、军饷事宜。把这个球,踢给他们一半。”
没想到周延这个老古板行事竟如此周全。只一瞬,我便明白了周延的深意。以都察院的名义行文,是表明我们依法办事的姿态。
将刑部和锦衣卫拉进来,既分担了压力,也将他们置于阳光之下——严党若再阻挠,就是同时对抗整个监察和司法系统。
“下官即刻去办!”
“慢着,”周延叫住我,意味深长地说,“记住,‘稳妥’二字,是此刻你奏疏里最该出现的词。 要让陛下觉得,你是在为他厘清真相,而非掀起党争。”
拿着周延的批示,我回到廨舍,立即以都察院的名义草拟公文。果然,公文发出后,阻力小了许多。刑部与锦衣卫不得不在程序上予以回应。
雷聪带着一队锦衣卫前来报到,这是陆炳的暗中支持。然而,调查刚有眉目,严党的反扑就来了。
我想传唤的几个关键中间人,三人“暴病身亡”,一人举家逃离。与此同时,老周来报,说成儿突然高烧不退,症状蹊跷,幸得雷聪用锦衣卫的解毒丸缓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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