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雪阁内,云裳的泪水已干,眼中却燃起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
“主公……”
“叫大人即可。”我抬手打断,坐回椅中,恢复了平日里那副懒散中带着精明的模样,“现在,该聊聊实际的买卖了。凌锋——”
守在门外的凌锋应声而入,虽然我并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守在门外的。
凌锋手捧着笔墨纸砚,他瞥了云裳一眼,眼神复杂,但更多的是锦衣卫本能的审视。
“记录。”我吩咐道,随即转向云裳,“从头说起。你说你是汪直养女,又在这怡红院藏了三年。毛海峰既然想用你结交权贵,怎会容忍你失踪这么久?”
云裳深吸一口气,素手无意识地抚过怀中琵琶的琴弦,开始了她的叙述。这一次,再无保留。
“我本姓林,家父原是泉州海商,嘉靖二十七年,倭寇洗劫商船,全家罹难……那年我七岁。”
她的声音竟是出乎意料的平静:“汪直的手下在货舱夹层里发现了我,见我容貌尚可,便带回了舟山。”
“汪直……”她停顿了一瞬,似乎带有追忆:“他给我饭吃,教我识字,琴棋书画、媚术歌舞,乃至察言观色、拿捏人心,扬州瘦马的全套功夫,我学了整整八年。
他说,我要成为他最完美的‘作品’,一张能打开任何官衙大门的‘活拜帖’。”
凌锋的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记录着这段被海风腌渍过的往事。
“他待你如何?”我问。
“恩威并施。”云裳低垂眼帘,“他给我锦衣玉食,也让我亲眼见过违逆者的下场——被扔进海里喂鲨鱼。他对我……有强烈的占有欲。”
她顿了顿,唇边泛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但他更清楚,一个完璧之身、才貌双全的‘义女’,比一个侍妾有价值得多,是他奇货可居的筹码。”
“直到毛海峰越来越得势。”她的声音沉了下去。
“汪直的养子?”
“是。”云裳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汪直年老后,渐将权柄移交。毛海峰比他义父更……急不可耐。他几次想用强,都被汪直拦下。
汪直说,我的去处,必须是能换来最大利益的地方。但我心里明白,汪直一旦不在,我便是俎上鱼肉。”
“后来汪直接受招安,去了杭州。”她的声音开始发颤,“消息传来那天,毛海峰便撕下了伪装。他说义父糊涂,朝廷无信。
他扣下了我,明确告诉我——待他整顿好队伍,便将我送给福建某位手握兵权的参将,以换取枪炮火药,誓要为汪直报仇。”
“所以你在那时就逃了?”凌锋忍不住追问,笔下却未停。
“就在汪直被王本固诱杀的消息确认、毛海峰忙于收拢势力、人心惶惶的那个空隙。”
云裳点头,“我迷晕了看守的女仆,偷了她的衣裳,女扮男装,混在运粮的骡马队里一路向北。我不敢去福建、广东,那是毛海峰的势力范围。江南虽富,耳目太多。思来想去,唯有扬州——”
她抬起头,眼中闪过精明的光:“这里盐漕汇集,龙蛇混杂,最易藏身;且繁华奢靡,对美貌女子的‘需求’和‘容纳’能力都最大。
三年前,我便用之前暗中积攒的一点私房钱,买通了这里的妈妈,以清倌人的身份藏了下来。这一藏,就是三年。”
逻辑至此贯通。她不是为我而来,是为求生而来,已蛰伏整整三载春秋。
“毛海峰没找你?”我端起茶盏,轻轻吹开浮沫。
“怎会不找?”云裳苦笑,“他派了三批人来扬州,通过地下渠道给妈妈施压,要‘请’我回去。
妈妈贪图我带来的名声和那些一掷千金的恩客,又不敢真正得罪那些亡命徒,便一直虚与委蛇,替我周旋遮掩。最近的一批,上月还来过。”
“为首的名叫‘黑鲨’,是毛海峰心腹,左脸有一道疤,从眉骨直到嘴角。”她补充道,“此人好色且残忍,妈妈塞了双倍银子,才勉强打发走。但他走时撂下话,下月若再见不到人,便要烧了这怡红院。”
凌锋迅速记下特征,眉头紧锁。
“我藏身于此,并非只为苟活。”云裳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像终于出鞘的匕首,“我在等一个机会,一个能彻底斩断过去、让我这把刀找到值得效命之主、甚至能向毛海峰讨回些利息的机会。”
她看向我,一字一顿:“直到您来了扬州。”
“哦?”我挑眉。
“您查抄沈园、整顿盐政,甚至与曹公公暗斗的消息,在这扬州城里并非秘密。”
她顿了顿,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温度:“当您在瘦西湖驳得陈老尚书哑口无言,当您运河剿倭的消息传回……我便知道,我等了三年的机会,或许到了。”
“所以你下楼邀我,并非一时兴起?”
“这是深思熟虑后的豪赌。”云裳坦然承认,眼中闪烁着孤注一掷的光芒,“赌您能看出我的价值,赌您有魄力接下我这‘麻烦’,也赌您……与我见过的所有官,都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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