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沈束的那间牢房极小,光线几乎透不进来。地上铺着的稻草黑乎乎的,散发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霉味,混着别的什么说不清的陈腐气。
一个人影靠墙坐着,一动不动,像尊蒙尘的石像。
我走近栅栏,躬身行了一礼:“沈大人。”
那人影缓缓抬头。
瘦得脱了形,脸颊深陷,颧骨高耸,眼窝像两个深洞。但那双眼睛看过来时,却清明得吓人,甚至带着点审视的警惕。
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你是?”
“都察院,李清风。”
“李清风……”他重复了一遍,眉头皱起,在记忆里费力地搜寻。半晌,摇头:“不认识。”
我心里苦笑。是了,他嘉靖二十七年就进来了,我嘉靖二十九年才进的都察院,他上哪儿认识我去。
“屠侨屠总宪,是在下恩师。”我补了一句。
“屠侨?”沈束眼睛亮了一下,那点亮光让他枯槁的脸生动了刹那,“他还掌着都察院?这个倔驴……”
我沉默片刻,低声道:“屠老师……已去世多年了。如今是周延周总宪执掌。”
沈束怔住了,眼里升起那点儿光,灭了。
他盯着我身上的绯袍看了会儿:“四品了?屠侨倒是没看走眼。”
他顿了顿,嘴角扯了扯,不知是笑是讽:“就是这世道,配不上好官了。”
牢房里静得可怕。远处传来不知哪间牢房的呻吟声,幽幽的,像地底传来的风。
“沈大人在这里……受苦了。”我干巴巴地说。
沈束没睁眼,嘴角那点弧度还在:“苦?比起那些死在廷杖下的,比起那些流放瘴疠之地尸骨无存的,我这里算福地了。”
他喉结动了动,忽然问,声音很轻:“严嵩死了没?”
“死了。”我说,“去年死的,严世蕃先砍的头。”
沈束愣在那儿,像没听懂。半晌,他喉结动了动,极慢地吐出两个字:“……死了?”
我点点头。
他没立刻笑,而是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诏狱腐浊的空气,再睁开时,眼里有种骇人的平静。
然后他才开始笑。笑声从喉咙深处挤出来,起初是低低的,后来浑身都抖起来,笑得咳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外头狱卒探头看了一眼,又缩回去了。
“死了……好啊。”他止住笑,抹了把眼角,抬眼时目光如淬过火的铁,“那陛下呢?还在西苑炼丹吗?”
这话我不敢接。
沈束也不指望我回答,自顾自点头:“看来还在炼。”他顿了顿,忽然问:“你既已是四品御史,来这鬼地方做什么?看我笑话?”
“在下敬佩大人风骨。”
“风骨?”沈束嗤笑一声,那笑声里满是嘲讽,“你穿着这身绯袍,站在栅栏外,对我说风骨?”他摇摇头,“走吧。这地方待久了,好人也会疯。”
我站着没动:“大人当年奏疏,究竟写了什么?”
沈束盯着我看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才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像从肺腑里抠出来:
“我写……‘陛下视朝如儿戏,以丹炉为社稷。严嵩非奸,乃陛下之镜,照见的……是陛下自己的荒唐’。”
我倒抽一口凉气。
这话别说嘉靖,换朱元璋也得从孝陵里爬出来抽他。难怪严嵩倒了他还出不去,这哪是弹劾严嵩,这是把皇帝的脸皮撕下来踩。
“现在明白了?”沈束闭上眼睛,“走吧。让我清静清静。”
我深深一揖,转身时忍不住问:“大人就不想出去?”
身后沉默了很久。
“……想。”沈束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可我若低头,当年那些话,那些为此死的人……又算什么?”
我喉头一哽,朝他深深作了个揖,快步离开。走到拐角,听见身后传来一句:“替我给屠侨上柱香。”
“大人放心,清风回去就办。”我没回头。
身后再没声音。
走出诏狱大门,天阴得厉害,风刮在脸上跟刀子似的。
凌锋把马车赶过来,我踩着脚凳上去,帘子一放,把那破地方隔在外头。
“凌锋。”
“在。”
“明天,”我睁开眼,“想办法给沈大人那间牢房,送床厚被子。再弄几本书,干净的。悄悄的,别让人知道。”
凌锋沉默片刻:“大人,东厂五日一查,万一……”
“那就别让他们查到。”我打断他,“办法总比困难多,对吧?”
凌锋没再说话。黑暗中,我只听见他轻轻吸了口气,然后说:“是。”
马车拐进胡同,灯笼在远处亮着温暖的光。
我摸了摸怀里那枚温润的玉佩,又想起诏狱里那双清明的眼睛。
这个大明啊,有人炼丹求长生,有人谋权求富贵,有人在诏狱里守着一点烛火不肯灭。
而我呢?
我得活着,好好地活着。为了能看见下一个时代,也为了……让那点烛火,别那么快就灭了。
马车刚走出一射之地,突然急停。我往前一栽,差点撞门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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