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份请柬在书案上搁了一夜。
景王府的泥金笺在烛火下泛着柔和的光,东厂那素白帖子却像道疤,静静趴在旁边。
我对着它们看了半宿,最后拉开抽屉,一并扫了进去。眼不见为净。
翌日散衙回府,马车刚进胡同,我就觉出不对,太静了。平日里这个时候,左邻右舍总有炊烟人语,今日却门窗紧闭。
凌锋在车辕上低声道:“大人,前后多了三处暗梢。两拨人,一拨东厂的熟面孔,另一拨……没见过,但做派不像江湖人。”
我掀帘一角,瞥见斜对面茶肆二楼窗后,确有个人影一晃而过。
“回家再说。”
晚饭时,贞儿给我盛汤,轻声问:“外头……是不是不太平?”
“无事。”我接过汤碗,对她笑笑,“京城哪天太平过?”
话音刚落,老周急匆匆进来,脸色发白:“老爷,宫里来人了,在西苑当值的黄公公亲自来的,说……万岁爷急召。”
我放下碗,心里那根弦猛地绷紧。
这个时辰,急召。
我换了官袍,跟着黄锦的轿子往西苑去。路上想从这位大太监嘴里探点风声,他却只是摇头:“李大人,陛下今日……心情不好。”
何止不好。踏入玉熙宫精舍的瞬间,我就感觉到了那股几乎凝成实质的低压。
烟雾比往日淡得多,嘉靖皇帝没在丹炉前,而是背对着门,站在那幅《万寿图》下。黄锦无声退出去,带上了门。
“臣李清风,叩见陛下。”
没有回应。
我伏在地上,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过了许久,也许只是一瞬,嘉靖的声音才飘过来:
“起来吧。”
我起身,垂手站着。他还是没转身。
“李卿。”嘉靖忽然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聊天气,“朕听说,景王给你递了帖子?”
我后背瞬间渗出一层冷汗:“是。臣……还未及回复。”
“哦。”他应了一声,手指在画轴上轻轻划过,“那你觉得,为君者,最大的悲哀是什么?”
我心头一凛:“臣愚钝,不敢妄测天心。”
“是养虎为患。”嘉靖自问自答,声音冷了下去,“尤其这虎,还披着羊皮,藏在你的榻旁。”
他顿了顿,忽然转身。
烛火在他脸上跳动,那双眼睛在昏暗里亮得瘆人:“景王给你递帖,你以为他看中你什么?才干?他看中的,是你简在帝心,却又在裕王那儿挂了号的身份。”
我屏住呼吸,一个字也不敢说。
精舍里静得可怕。远处丹炉里,炭火噼啪轻响。我第一次听嘉靖给我说这么多的话。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又问道:
“那你可知,朕这个儿子……除了字画,还喜欢什么?”
我喉头发干:“臣……不知。”
“他喜欢下棋。”嘉靖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眼在昏暗的光线里,亮得让人心慌,“从小喜欢。跟朕下,跟裕王下,跟太监下……赢得多,输得少。”
他踱了两步,在蒲团上坐下,指了指对面的位置:“坐。”
我小心跪坐下来。
“下棋的人,最怕什么?”嘉靖忽然问。
“臣愚钝……”
“最怕对手不按棋理走。”嘉靖自己回答了,声音低了些,“可若是这对手……根本不想赢棋,只想掀棋盘呢?”
我屏住呼吸,一个字也不敢说。
精舍里静得可怕。远处丹炉里,炭火噼啪轻响。
嘉靖看着我,看了很久,久到我几乎要跪下去请罪时,他才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
“此子,素有夺嫡之心。”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有那么一瞬,我以为自己听错了。紧接着,巨大的寒意从脚底窜上来,几乎冻僵了四肢。
天家夺嫡,父子猜忌,这是我能听的话吗?这是我听了还能活着走出去的话吗?
我猛地以头触地:“陛下!天家之事,臣……臣万死不敢与闻。”
“不敢?”嘉靖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没半点温度,“你连沈束都敢捞,连东厂的帖子都敢收,现在跟朕说不敢?”
我伏在地上,官袍下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不是装的,是真的。
“起来。”嘉靖的声音冷了下去。
我颤抖着直起身,不敢抬头。
“朕告诉你,不是让你害怕的。”嘉靖的语气恢复了那种可怕的平静,“是让你明白,你接的那份帖子,是什么分量。”
他顿了顿,又说:“景王给你递帖子,裕王给你玉佩,张淳也想找你喝茶……李清风,你这‘孤臣’,当得可真是热闹。”
我嗓子发紧:“臣……臣只是……”
“只是什么?”嘉靖打断我,“只是想活着?想找个靠山?朕知道。”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夜色:“这满朝文武,谁不是这么想?徐阶是,高拱是,严嵩当年也是。”
夜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烛火晃动。
“可活着有活着的法子。”嘉靖转过身,影子在墙上拉得很长,“朕今日叫你过来,就是给你指条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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