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精舍里,我又一次跪在了那熟悉又冰冷的地砖上。膝盖下的寒意顺着骨头缝往上爬,这感觉,真他娘的熟悉。
嘉靖没炼丹,也没看画,就坐在御座上,手里捻着一串沉香珠。我跪在下头,能听见珠子摩擦的细碎声响,一下,又一下。
“看过了?”他问。
“是。”我伏身,“景王殿下……风雅过人。府中字画陈设,皆是大家手笔。与臣手谈一局,棋力精深,布局长远。”
“就这些?”嘉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我顿了顿,从袖中取出那截断箭,双手捧过头顶。
黄锦上前接过,呈到御前。
嘉靖捏起那截箭头,对着窗光看了看。
“哪儿来的?”他问,语气依旧平淡。
“景王府马厩墙根。”我压低声音,“臣的随从,无意间拾得。”
精舍里静了许久,沉香珠的摩擦声停了。
“还有呢?”
“府中护卫分三班,换岗如军营。后园有片新土,似近期动过。另……”我深吸一口气,“偏院有药味,内似有带伤之人,观其形容,不似仆役。”
我说得尽量平实,不加评判,只陈述“所见”。
嘉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膝盖开始发麻,血液都不流了似的。
他才缓缓开口:“你怎么看?”
这话是送命题。说轻了是欺君,说重了是离间天家。
“臣愚见。”我斟酌词句,每个字都烫嘴,“景王殿下乃天潢贵胄,偶有些非常之举,或只是……少年意气。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京城人多眼杂,殿下身份贵重,一举一动皆为天下观瞻。些许小事,若被有心人渲染,恐有损殿下清誉,亦令陛下忧心。”
我抬头,看见嘉靖嘴角似有一丝极淡的弧度,像是笑,又像是刀锋的反光。
“你是说,让他离京?”
“臣不敢妄议!”我忙低头,“臣只是以为,若殿下能早早就藩,于封地修身养性,既可全陛下爱子之心,又能堵悠悠众口……于国于家,似都更为妥当。”
嘉靖又不说话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我。窗外是西苑的枯山水,几块石头,一片白砂,冷冷清清。
“他母亲走得早。”嘉靖忽然说,声音有些飘,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小时候,他身体弱,总缠着朕。朕批折子,他就趴在案边,问这问那。”
我屏息。
“有一年冬天,他发高热,太医院都说不行了。”嘉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朕守了他三天三夜。”
我想他应该舍不得吧?八个儿子皆早夭,如今陛下膝下,仅有二子。景王又似乎是他更疼爱的那个幼子。
我正出神想着,然后,嘉靖竟然毫无预兆地转过身。
眼里那点恍惚不见了,冷冰冰的说道:
“可孩子大了,心思就多了。”仿佛刚才的父子温情不存在一般,他瞬间又变成了嘉靖皇帝。
“李卿。”
“臣在。”
“拟旨吧。”嘉靖走回御座,坐下,声音平静得像在说晚饭吃什么,“景王就藩。限期……三月内离京。”
“臣遵旨。”
“还有,”嘉靖重新捻起珠子,目光落在我脸上,“你今日所言,出了这个门,就烂在肚子里。”
“臣明白。”
走出精舍时,我后背已湿透,贴着官袍,凉飕飕的。膝盖麻得差点没站稳,每次来这儿,都得折寿几年。
黄锦送我出来,在廊下低声道:“李大人,好手段。”
我苦笑:“公公说笑了,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下官不过是……说了该说的话。”
黄锦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意味深长:“该说的话,也得有人说,有人敢说才行。”
回到都察院,气氛明显不同。
穿过廊下时,几个新晋御史远远看见我,立刻退到一旁,躬身行礼。连刘锦之那伙人从对面走来,避无可避,也只得挤出一句:“李大人。”
语调僵硬,但腰弯得倒挺实。
赵凌迎上来,低声道:“沈公那边……还是不见客。不过照顾他的老仆说,这几日沈公精神好些了,开始在院里走动,有时还对着那株枯梅发呆。”
我点点头:“那就好。过两日天晴了,我亲自去一趟。”
正说着,老周从外头进来,手里提着个不起眼的布包,神色如常地放在我书案上,低声说:“老爷,扬州来的。说是……曹公公交代的东西。”
我打开一角。
里面是几张银票,面额不小。还有几件金玉玩意。一枚羊脂玉佩,一对镶宝石的金杯,做工精巧,一看就不是市面流通的货色。
数目加起来,够寻常人家过几辈子还有余。
这就是曹德海在扬州盐税里分的“润手”。他倒守信,人在东厂,钱还记得分我一份。
我盯着那包东西看了半晌,重新系好。
“备车,去裕王府。”
裕王府还是那副清简模样,清简得让人心疼。李芳引我进去时,裕王正在书房里抄《孝经》,一笔一画,极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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