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除夕。
雪还在下,京城白茫茫一片。我提着食盒站在北镇抚司诏狱门口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我大概是全京城唯一一个除夕上午不去祭祖、不去拜年,偏偏来探监的四品官。
“大人,”凌锋跟在我身后,手里也提着两个大食盒,表情复杂,“咱们这算不算……晦气日子找晦气?”
“闭嘴。”我叹了口气,“这叫雪中送炭,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懂吗?”
“懂了。”凌锋点头,“就是专挑最冷的时候送炭,显得咱们特别实诚。”
我懒得理他。
诏狱的守卫显然也没想到这日子有人来,查验腰牌时眼睛瞪得老大。等看到食盒,更是一脸“这位大人是不是疯了”的表情。
但我猜,周朔昨夜一定已经将我要探监的消息,原封不动地报给了西苑那位。
穿过长长的甬道,阴湿的寒气往骨头缝里钻。诏狱分三层,海瑞关在地字层,不算最差,但也绝对算不上优待。
单间,有窗,但窗棂是铁的。海瑞正坐在草席上,借着铁窗透进来的天光,在膝盖上写字。
“汝贤兄。”我站在栅栏外。
海瑞抬头,看见是我,没什么意外表情,只是放下笔,起身整了整囚衣。他身上那件衣服已经洗得发白,但每道褶皱都透着主人的固执。
“李佥宪。”他拱手,动作标准得像在朝堂上,“年关事繁,何劳亲至?”
我把食盒从栅栏缝隙递进去:“带了点酒菜,过年总要有些烟火气。”
海瑞看了一眼食盒,没接:“诏狱有规制,囚犯不得私受外食。”
“我打过招呼了。”我叹气,“今日特许。”
他这才接过,打开看了一眼——一壶酒,两样荤菜,一样素菜,还有几个白馍。很朴素的年饭。
“破费了。”他说,把食盒放在地上,自己又坐回草席,“东南军饷的事,我听狱卒议论了。台州守住了?”
“守住了。”我在他对面的石凳上坐下,“你的命也暂时守住了。”
海瑞点点头,脸上没什么喜色,反而问:“戚继光要的那批火器,可有着落?浙江巡抚与兵部,可还扯皮?”
我看着他,忽然想笑。这人自己脑袋还在铡刀底下晃悠,关心的却是几千里外的火器够不够用。
“通了。”我说,“陛下特旨,准他先行采买,后续核销。”
海瑞长舒一口气,那表情比他刚才知道自己死不了还欣慰:“如此,东南百姓可少受些刀兵之苦。”
他顿了顿,又看向我:“李佥宪今日来,不止是送饭吧?”
“主要是送饭。”我坦诚道,“顺便告诉你,秋后的事,未必没有转机。陛下留了余地。”
这话是说给他听的,更是说给此刻一定在暗处记录的某人听的。我得让嘉靖知道。
您看,我还在替您安抚这个倔驴,让他念您的好。
海瑞却摇头:“生死有命,不必强求。我所言所行,无愧于心便是。”
得,白铺垫了。
我们又聊了一刻钟,基本都是他说东南赋税、我说朝堂规矩,鸡同鸭讲,但意外地没吵起来。临走时,海瑞忽然叫住我。
“李佥宪。”
“嗯?”
“若有机会……”他沉默片刻,“替我看看家里人。年关难过。”
我心头一紧:“已经让凌锋去了。”
海瑞深深一揖:“多谢。”
走出诏狱时,雪光刺眼。凌锋迎上来,脸色不太好看。
“怎么?”我问。
“海瑞家……”他憋着一口气,“属下按您的吩咐,送了米面肉油,还有二十两银子。话还没说完,他老娘就出来了。”
“然后?”
“然后老太太说,‘海家有训,不取无功之禄,不受无由之惠。大人心意,心领了。’”
凌锋学得惟妙惟肖,最后忍不住抱怨,“属下好说歹说,老太太直接把东西搁在门外,关上了门。您说这……”
我拍拍他的肩:“知道了。这可是海刚峰的家人,一样的固执,一样的不识时务。”
“可是……”
“可是什么?”
凌锋压低声音:“属下离开时,在巷子口看见两个人,不像普通百姓,也不像锦衣卫的兄弟。他们盯着海家院子,看见我就躲了。”
我脚步一顿。
“什么样?”
“一个穿灰棉袍,戴毡帽;另一个裹得严实,看不清脸。但脚步很轻,是练家子。”
我点点头,没说话。心里那根弦又绷紧了一分。
除了陛下和我,还有第三双眼睛盯着海瑞的家人。会是张淳的东厂?还是景王留下的暗桩?
“先去沈公那儿。”我转身上车,“大过年的,总不能全看冷脸。”
沈束的院子在城西,比诏狱有人气多了。我们到的时候,他正蹲在屋檐下喂画眉。
“瑾瑜来了?”他看见食盒,笑了,“今年倒是齐全,上午一趟下午一趟的。”
“沈公就别取笑了。”我让凌锋把食盒拎进屋,“汝贤兄那儿刚碰一鼻子灰,到您这儿找点暖和话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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