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小年宫宴。
按理说,这种宴席没我这种四品官的份儿。但今年,我的名字在礼部的单子上。
宴设皇极殿。百官按品级落座,我位置靠后,离丹陛很远,但一抬头,就能看见御座上嘉靖那张在烛火里明灭不定的脸。
宴过三巡,气氛刚热络些,兵部尚书陈经起身奏事。
“陛下,浙江巡抚急报,倭寇聚众犯台州,戚继光部血战三日,虽击退贼寇,然火药箭矢损耗甚巨,请朝廷速拨军械粮饷。”
殿内安静了一瞬。
高拱紧接着起身:“陛下,去岁‘嘉靖盐法济边专银’二十万两,本为东南剿倭备饷。然此款系专银,拨付需走太仓库、工部、兵部三方核销,如今卡在……”
“卡在何处?”嘉靖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屏了呼吸。
高拱顿了顿:“卡在……核销细则。户部要求每笔开支需三地巡抚联署,而浙、闽、粤三省巡抚,于采购军械之品类、价银上,各有主张。”
说白了,就是钱到了,但怎么花,几个地方官吵起来了。
我瞥见徐阶垂目捻着佛珠,指尖节奏平稳;高拱说话时,右手食指在袖中轻叩——这是他们各自思忖时的习惯。
“李清风。”嘉靖忽然点名。
我心头一跳,起身出列:“臣在。”
“东南的银子,是你筹的。”嘉靖的声音从高处飘下来,听不出情绪,“如今这笔银子动不了,剿倭的将士在流血。你说,该如何?”
满殿目光齐刷刷射过来。
我能感觉到徐阶在看我,高拱在看我,张淳在阴影里也在看我。那些目光里有担忧,有审视,有幸灾乐祸。
我深吸一口气,躬身道:“陛下,专银设立之初,便有‘专款专用、急事急办’之则。今倭患紧急,当特事特办。
臣愚见,可请陛下特旨,授权戚继光就地采买军械火药,凭浙江巡抚与兵部职方司郎中联署票拟核销,事后再由三省巡抚与户部复核。
如此,不误战机,亦不失监管。”
殿内一片寂静。
这法子,等于是把一部分权力临时下放给前线将领,打破了文官系统层层审批的惯例。
“若是戚继光虚报冒领呢?”有人阴恻恻地问了一句。我不用看,听声音就知道是都察院里某个徐阶的门生。
“那就砍了他的头。”我转身,看向那人,声音平静,“但若是因款项拖延,导致台州失守,倭寇长驱直入——请问这位大人,该砍谁的头?”
那人脸色一白,缩了回去。
御座上,嘉靖忽然笑了。
“准。”他说,“就按李卿所言拟旨。陈经,你兵部即刻去办。”
“臣遵旨。”陈经躬身。
我松了口气,正准备退回座位,嘉靖的声音又飘过来:
“李卿。”
“臣在。”
“过了年,景王就该就藩了。”嘉靖慢慢端起酒杯,烛火在他眼底跳动,“他昨日给朕上了道谢恩的折子,里头特意问起你。”
我后背瞬间绷紧。
“他说……”嘉靖抿了口酒,停顿了很久,久到殿内落针可闻,“多谢你前些日子的‘指点’。说你劝他,在封地要好生读书养性,莫问外事。”
殿内的暖香霎时成了铁锈味。景王的声音仿佛隔着冰水传来。我早知他会反咬,却未料他选在此时、此地,用此法。
不过也好,他既出了招,我便能见招拆招。那日王府中每个字我都记得,若陛下真要深究,我倒要看看,是谁先露破绽。
“臣……”我喉咙发干,“臣惶恐。景王殿下天潢贵胄,臣何敢‘指点’。那日殿下垂询,臣不过是据实回话,言说封地清净,宜于修身。此乃臣子本分,绝非‘指点’。”
“是吗。”嘉靖放下酒杯,目光落在我脸上,似笑非笑,“朕倒是好奇,你与景王,何时如此……熟稔了?”
这话太重了。
我撩袍跪地,声音却稳如磐石:“臣与景王殿下,唯有那日王府一见。殿下垂询,臣谨对。
除此,绝无半点私交。臣自知身份微末,从不敢与天家私交。若陛下尚有疑虑,臣愿自请禁足府中,待三法司查证清白。”
表面我是自请惩罚,实则以退为进,将压力反推给嘉靖。你若怀疑我,就公开查,看最后难堪的是谁。
殿内死寂。所有人都低下头,不敢看御座上的皇帝,也不敢看跪在地上的我。
良久,嘉靖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起来吧。朕不过随口一问。”他挥挥手,“宴继续。”
我起身,腿有些发软。退回座位时,我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黏在背上,探究的、同情的、警惕的、讥诮的。
宫宴怎么结束的,我记不清了。
只记得走出皇极殿时,雪下得更大了。周朔带着他那七个人站在殿外左侧,凌锋带着两名亲信站在右侧。
两拨锦衣卫隔着三步距离,彼此不言,却自成格局。
马车在雪地里艰难行驶。我靠在车厢上,浑身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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