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十,寅时三刻。
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寒冬里,从温暖的被窝里挣扎着爬出来时,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昨晚那句“祝嘉靖老板早日归西”,可能说得太含蓄了。
“夫君……”贞儿睡眼惺忪地拉住我的袖子。
我俯身在她额头印下一吻,悲壮得像要上战场:“夫人保重,为夫……点卯去了。”
屋外,凌锋和周朔已经候着了。周朔那八个人在雪地里站得笔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家门口长了八棵穿着飞鱼服的人形松树。
赵凌和王石也从厢房出来,三人对视,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同一个表情——“这破班非上不可吗?”
“挤挤吧。”我叹了口气,“省点炭火钱。”
于是,大明正四品佥都御史、从四品知府、正七品监察御史,三个有品阶的朝廷命官,像逃难似的挤进了一辆马车。
车轱辘碾过积雪,吱呀作响。
赵凌掀开车帘一角,看着外头陆续汇入上朝队伍的官员车马,忽然说:“你们发现没有,越是官大,出门越早。徐阁老的车,寅时初就过去了。”
“那是自然。”我靠在车厢上,“位置越高,摔得越惨,所以得比别人更早去扶稳椅子。”
马车行至长安街,天色仍是墨黑。灯笼的光在雪地上拉出一道道昏黄的影子,像极了现代写字楼加班到深夜时,窗外稀疏的路灯。
寒窗十年,换来了牛马几十年。但至少现代牛马有双休和劳动法,大明牛马只有一句“皇恩浩荡”——还是看老板心情的那种。
赶到都察院时,门口已经聚了不少人。
左都御史周延,提着灯笼,像门神似的杵在大门口,正挨个检查御史们的官袍是否齐整、冠戴是否端正。
“周总宪今天怎么亲自查岗了?”赵凌低声问。
“我猜,”我看着周延那副严肃到近乎悲壮的表情,“他是想抓几个迟到的,证明都察院风纪严明,尤其是在锦衣卫面前。”
说话间,周延的目光扫了过来。看见我身后的周朔等人,他老脸明显僵了一瞬,连查检的动作都慢了半拍。
“李佥宪。”他朝我点点头,语气比平日客气了三分。
“总宪大人早。”我拱手。
旁边一位姓钱的御史,素来与我不睦,此刻故意提高音量:“哟,李佥宪如今排场可真大,上值都有天子亲军护卫。看来是我等都察院护卫不力,得向陛下请罪了。”
我转头看他,笑了笑:“钱御史若羡慕,也可向陛下请旨。就说都察院门禁松懈,求调锦衣卫镇守。
只是不知陛下会不会觉得,你这是……信不过周总宪治下的风纪?”
钱御史脸色一白,闭嘴了。
周延咳嗽一声:“都散了,各归值房!”
我的值房炭火还没烧旺,那位昨日来“拜年”的李御史又来了,这次带着公文。
“李佥宪,这几份东南来的奏疏副本,总宪让我拿来请您‘协理’。”他笑得意味深长。
我翻开一看,是弹劾戚继光的折子,足足七八份。其中一份被朱笔圈出了一行:
“……戚某跋扈,擅自更制,朝中或有大员为其奥援,互通款曲……”
李御史凑近半步,声音压低:“李佥宪此前力主‘就地采买’之策,如今东南物议沸腾,您看……该如何处置?”
我看着他那张写满“挖坑等你跳”的脸,忽然笑了:“李御史觉得该如何?”
“下官以为,”他慢条斯理,“当请戚将军自辩,并核查其所购军械明细。若清白,自可还其公道;若有弊……也好及时纠偏。”
“好主意。”我点头,“那此事就交由李御史主办吧。您既然看出问题,想必已有查证之策?”
李御史的笑容僵住了。
“下官……下官只是转交公文……”
“既如此,”我把奏疏推回去,“就请李御史原样转呈周总宪,就说李某不敢越权,东南军务,当由兵部与内阁共议。”
说罢,这位李御史灰溜溜地走了。
午时前,周延亲自来了。
他屏退左右,坐在我对面,久久没说话。炭火噼啪作响,值房里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瑾瑜。”他忽然开口,叫了我的表字。
“总宪。”
“你如今圣眷正隆,是好事,也是坏事。”周延看着炭盆,声音低沉,“有些故人,该避嫌的得避嫌;有些旧事,不该翻的……千万别翻。”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他正盯着我案头那份海瑞案的卷宗副本。
“下官明白。”我点头。
周延沉默了一会,从袖中又掏出一份奏疏,放在案上。这份比之前那些都薄,也没有朱笔批阅的痕迹。
“这个,”他声音压得更低,“你自己看。看完……知道该怎么处理。”
他起身走了。
我翻开奏疏,只看了一眼,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弹劾戚继光私德不修,与扬州某乐籍女子云裳往来甚密,有辱将名。
奏疏里写得很细:戚继光如何通过军中关系结识云裳,如何多次秘密往来,甚至……疑似赠以私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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