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初晴,西苑平台外白茫茫一片。
这不是大朝会,而是一次突如其来的紧急召对。被宣召的只有内阁阁臣、六部堂官、都察院左右都御史、以及几位相关的勋戚和当事人——包括我和裕王。
总共不过二十余人,气氛却比千人的朝会更为肃杀,几乎能听见雪落的声音。
嘉靖没穿龙袍,只着一身素色道常服,外罩玄色大氅,站在平台的栏杆边,背对众人,望着太液池的冰面。他的背影显得异常疲惫。
“都来了?”他没有回头,声音嘶哑。
“臣等恭请陛下圣安。”以徐阶为首,众人躬身行礼。
“安?”嘉靖缓缓转身,眼睛红肿未消,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景王……昨夜子时三刻,薨了。”
平台上一片死寂,只有穿堂风掠过屋檐的呜咽声。
“臣等……恳请陛下节哀!”众人再次躬身,声音沉重。
嘉靖摆摆手,走到当中的紫檀木椅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扶手:“虚言就不必了。朕把你们叫来,只问一件事——”他顿了顿,目光如冰锥般刺向在场众人,“朕的儿子,到底是怎么死的?”
这话问得诛心,平台上空气瞬间凝结。
张淳几乎是扑跪而出,老泪纵横,以头抢地:“陛下!老奴有罪!老奴万死!”
“你有何罪?”嘉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老奴听闻噩耗,五内俱焚。可悲痛之余,细思极恐。”
张淳抬起头,涕泪交流,“殿下春秋正盛,一场风寒,何至于此?老奴斗胆暗中查访,竟发现……发现诸多骇人疑点。”
徐阶眼皮微跳。我袖中的奏疏已被手心的汗浸得微潮。
“说。”嘉靖只吐出一个字。
“第一,太医院院判刘炳春初诊时,言之凿凿仅为寻常风寒。”张淳声音陡然尖利,“可三剂药下去,殿下非但未愈,反而高热不退,咳血不止!这用药……当真无误吗?!”
“第二,”他不给众人喘息之机,“老奴查到,殿下病发前三日,裕王府中曾遣人往景王府送过一盒‘苏式糕点’!时间如此巧合,岂不令人深思?”
裕王朱载坖站在徐阶侧后方,闻言脸色“唰”地变得惨白,身体几不可察地摇晃了一下。
“第三!”张淳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全身力气,“老奴执掌东厂,近日竟截获数封密信流传,信中早有妖言,说什么……‘景王若有不测,国本自安’。此等悖逆之言,岂是空穴来风?!”
平台之上一片压抑的哗然,几位重臣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
“张公公,”徐阶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如古井,“您所言之事,关乎天家骨肉、国朝根本,非同小可。不知……可有实据?”
“自然有!”张淳猛地从袖中掏出一份文书,双手高举过头,“太医刘炳春之子刘文举,已供认不讳。其父受人指使,在殿下药中做了手脚。指使之人便是……”他再次停顿,目光般射向强装镇静的裕王。
“便是谁?”嘉靖问道,目光也移向了自己的儿子。
“老奴……老奴不敢说!”张淳以头叩地,咚咚作响,“但供词在此,白纸黑字,铁证如山!恭请陛下御览!”
黄锦默默上前,接过供词,呈到嘉靖面前。
嘉靖看得很慢,一页,又一页。平台上只剩下他翻动纸页的沙沙声,以及众人压抑的呼吸声。裕王的额头已渗出冷汗。
良久,嘉靖放下供词,看向裕王:“载坖。”
裕王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儿臣……儿臣在!”
“糕点,是怎么回事?”
“回、回父皇,”裕王声音颤抖得厉害,“腊月二十八,年节往来,儿臣……儿臣确实让府中管事给各王府送过例礼,景王弟那里……也有一份苏糕。
可、可那只是寻常礼节,儿臣绝无半点歹意啊父皇。”他几乎要哭出来。
张淳立刻尖声反驳:“殿下,寻常礼节?为何偏偏是殿下送礼之后,景王便一病不起?天下哪有这般巧合?!”
“你……你血口喷人!”裕王又气又急,却不知如何辩驳。
“够了。”嘉靖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似乎不堪其扰。他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了我身上:“李清风。”
“臣在。”我出列躬身。
“你是都察院的,掌监察、刑名。这事,你怎么看?”
我稳住心神,清晰回道:“陛下,臣以为,司法断案,首重证据确凿,链条完整。岂可凭孤证而定乾坤,尤其是涉及储君之重案?”
“哦?细细说来。”
“张公公所言三条:其一,太医用药有疑,请问可曾验看药渣?可曾比对药方?可曾另请名医复核脉案?
其二,裕王赠送糕点,糕点若有毒,残渣何在?经手人可曾审问?其三,所谓密信流言,出自何人之手?传递于何人之口?可能当堂对质?”
我一连串反问,语气平静却步步紧逼:“若仅凭一纸不知真伪的供词,几句查无实据的流言,便要定当朝储君之罪,则我大明律法威严何在?朝廷纲纪何存?恐天下人心不服,后世史笔如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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