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黄锦的那声凄厉的“陛下驾崩了”,裕王扑在榻前,放声大哭。徐阶、高拱等老臣伏地恸哭。张居正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
我跪在那里,看着榻上那个再也不会睁眼的老人,脑子一片空白。
虽说,我去年还在期待您早日归天;甚至在西苑夜宴时,心里都盼着这场君臣关系早点结束。
可是当他真的走了,我这心里,五味杂陈。
恨过他的冷酷无情,骂过他修道误国,但也感激他的知遇之恩,佩服他某些时候的清醒决断。
这个让我又恨又敬的老板,这个把我从七品监察御史一路提拔到正三品副都宪的帝王,这个在生命最后时刻还惦记着“擦亮镜子”的复杂老人……
就这么,走了。不知什么时候,我亦是满脸泪痕。
大明嘉靖四十五年十月二十六日,帝崩于西苑,年六十。庙号世宗。
接下来的日子,像一场混乱的梦。
国丧、哭临、仪典……一切按祖制进行。裕王在灵前即位,改元隆庆。
徐阶、高拱、张居正和我,被指定为顾命大臣——虽然正式的诏书里,我的名字排在最后。
海瑞出诏狱那天,我去送他。
他瘦了很多,但背脊依旧挺直。看见我,他拱手一揖:“李大人。”
“海主事,”我回礼,“陛下临终前,特旨赦免你。如今新君即位,正是用人之时。”
海瑞沉默片刻,问:“陛下……走时可安详?”
“很安详。”我说,“他说,你是真心为国之人。”
海瑞眼圈红了。这位硬骨头的海笔架,对着西苑方向,郑重地三叩首。
然后他起身,对我说:“李大人,新朝当有新气象。下官这就回户部履职。有些账,该清一清了。”
我看着他大步离去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个大明,或许真的还有希望。
腊月初八,紫禁城文华殿东暖阁。
国丧期的肃穆还未完全散去,但新朝的第一缕气息已经在这间暖阁里悄然流动。
隆庆帝——朱载坖,如今穿着合身的龙袍,端坐在御案之后。
他面色尚带着守孝期间的清减,但眼神已不再是裕王府时期那种谨慎的闪烁,而是一种温和的坦然。
徐阶、高拱、张居正与我,四人分坐两侧。这是我第一次以顾命大臣的身份,正式面见新君。
“诸卿。”隆庆帝开口了,声音平稳,没有嘉靖那种刻意营造的威严感,“朕骤登大位,于军国机务,经验尚浅。”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我们四人,那目光里没有试探,反而有种罕见的坦诚:“父皇晚年静修,朕在宫外,于朝局实有隔膜。今日社稷之重,托于诸卿肩上,朕心实赖。”
暖阁里安静了一瞬。徐阶微微垂首,高拱的背脊似乎挺直了些,张居正目光低垂看不出情绪。我心里却是一动。
这话说得……太不一样了。
没有“朕年少德薄”那种刻意的谦卑,也没有新君常有的“锐意振作”的急切。他坦然承认自己的“隔膜”,直言对臣子的“依赖”(朕心实赖)。
这不是软弱,而是一种基于自知之明的、近乎坦荡的信任。
“望诸位先生,”隆庆帝继续道,语气越发恳切,“念先帝托付之重,将来不吝直言,尽心辅弼。凡有建言,但于国事有利,朕必虚怀以听。”
“臣等敢不竭股肱之力,以报陛下!”徐阶代表我们起身,郑重行礼。我们随后起身同拜。
隆庆帝虚扶了一下:“坐,都坐。今日不议具体章奏,只与诸卿说说话。徐先生,内阁近日运转可还顺畅?高先生,兵部那边,北边的最新塘报怎么说?”
议事的气氛,就在他温和的询问中展开。他听得认真,偶尔发问,却从不打断,更无嘉靖那种随时可能爆发的、带着猜忌的诘难。
一个时辰下来,暖阁里竟有几分书院先生与学生论道般的平和。
退出暖阁时,殿外的寒风让我精神一振。徐阶与我并肩走了几步,这位老首辅忽然极轻地叹了口气,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说:“新君……仁厚啊。”
我点头,心中却波涛翻涌。
先帝嘉靖是驭臣如驭鹰,时刻紧绷,让你猜不透下一刻是喂食还是折翼;而刚刚那位隆庆皇帝……却像一位准备将家业托付给几位得力大掌柜的东家。
他似乎更关心这份家业整体是否安稳顺遂,而非每个掌柜拨算盘的手指姿势是否完全符合他心意。
我忽然想起穿越前职场里流传的“神仙老板”标准:充分授权、不抠细节、信任专业、情绪稳定。
若按这个标准……嘶,难道我李清风,在给大明王朝打了十几年“阴晴不定的天才老板”高级副本后,终于要迎来一个“宽厚放权的佛系老板”了?
这突如其来的前景,让我在寒冬里,竟感到一丝不真实的暖意。
周延终究没撑到年后。嘉靖驾崩后第七天,这位老御史在值房里咳着咳着,忽然就倒下了,再没醒来。临终前他抓着我的手,只说了两个字:“守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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