钧天阁的晨雾总比别处淡些,像被清商琴音滤过似的,只在引弦轩的竹檐下留着薄薄一层。慕清弦推开窗时,檐角的铜铃轻轻晃了晃,铃声里裹着丝若有若无的俗韵——是山下忘忧巷飘来的叫卖声,混着孩童的笑,像颗石子投进他千年不变的心境里。
琴案上摊着几张泛黄的手稿,最上面那张画着支断笛,旁边批注着“庚辰年冬,引商初学笛,误将浊羽气注入,笛身裂”。慕清弦指尖拂过那行字,指腹触到纸页边缘的毛边,忽然想起那年雪夜,苏引商捧着裂了缝的竹笛站在听韵台,睫毛上的雪粒被她呵出的气熏得发白:“师父,它是不是废了?”
“师父,您又在看旧手稿?”几个年轻弟子捧着琴谱进来,见他对着断笛草图出神,忍不住小声问。这些弟子是钧天阁新一代的传人,眉眼间还带着少年人的好奇,不像当年的玄岳长老们,看谁都像看潜在的音劫祸根。
慕清弦将手稿折好,从琴案下取出个紫檀木盒。盒内铺着深蓝色的绒布,里面静静躺着段暗褐色的弦丝,不过半尺长,断口处还留着参差不齐的毛刺,像被什么硬生生扯断的。
“这是……忘忧丝琴的断弦?”有弟子认了出来,眼中闪过惊叹。他们只在典籍里见过记载,说当年清商之主的仙骨化作琴弦,断一根便痛彻心扉,断三根则仙基动摇。
“是第三根弦。”慕清弦捏起断弦,指尖传来熟悉的凉意——那是他仙骨的温度,当年在回音壁为挡夜离痕的浊羽音,这根弦崩断时,他咳了三口仙血,染红了苏引商的笛穗。他总说断弦是为了护钧天阁,却在每个深夜摸着断口的毛刺,想起她当时望着他的眼神,像看着个亲手打碎珍宝的疯子。
“弟子们一直不明白,”最年幼的弟子鼓起勇气问,“您当年为何要折断苏前辈的逐音笛?典籍里说,那笛子是她的心爱之物。”
慕清弦将断弦放回盒中,目光落在窗外的和声草上。那盆草是阿音送来的,叶片能随音能变色,此刻正泛着淡淡的金——是俗韵的颜色。“因为我怕。”他忽然开口,声音比琴音还轻,“怕她体内的浊羽压不住,怕钧天誓应验,更怕……自己会忍不住护着她,毁了整个钧天阁。”
弟子们愣住了。在他们的认知里,清商之主应是无所不能的,怎会有“怕”这种情绪。
“你们看这断弦。”慕清弦重新取出弦丝,对着晨光举起,“当年我以为断了它,就能切断她与浊羽的联系,后来才懂,弦断了,心脉还连着。就像这弦上的铃痕——”他指着断弦中段处一个浅淡的凹印,“这是引商的护音铃撞出来的,她总说琴音太冰,要让铃铛的暖意融一融。”
那道铃痕浅得几乎看不见,却像刻在他仙骨上似的,连断弦都没能磨掉。弟子们忽然想起典籍里的记载:苏引商的护音铃是用忘忧巷的铜片做的,上面刻着“俗韵”二字,曾被凌清商嘲讽“凡铜配不上仙琴”。
“师父常说‘音能无高低’,可清商与浊羽真的能相融吗?”有弟子追问,指尖无意识地按着琴键,弹出个生涩的浊羽泛音。放在从前,这是要受罚的,此刻慕清弦却只是笑。
他走到引弦琴前坐下,没有弹清商雅乐,反而指尖一挑,弹出段活灵活现的调子——是忘忧巷卖花婆婆的吆喝声,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市井特有的慵懒;接着又转成孩童追打时的呼哨,短促明快;最后竟融入了丝裂帛渊的旷野弦音,沉厚如远山回响。三种音在琴上交织,非但不刺耳,反而像溪水撞在礁石上,生出种奇特的和谐。
“你们听,”慕清弦抬眼望着弟子们,“卖花婆婆的吆喝里有清商的规整,孩童的呼哨里有浊羽的狂放,就连裂帛渊的弦音,也藏着俗韵的鲜活。哪有什么绝对的清与浊,不过是人心把它们分了高低。”
弟子们听得入神,忽然听见窗外传来“啾”的一声。一只羽毛漆黑的小鸟落在窗台上,喙边还沾着裂帛渊特有的赤砂。那是浊羽灵鸟,从前见了钧天阁的清商气便会炸毛,此刻却歪着头,盯着琴案上的和声草,忽然啄下片泛着黑光的叶子,丢在泛着白光的叶片旁。
两片叶子落在一处,竟慢慢融成了金色——俗韵的颜色。
“它在学和鸣呢。”慕清弦笑着放下琴弓,灵鸟似乎听懂了,扑棱棱飞起,绕着引弦琴转了三圈,才朝裂帛渊的方向飞去。弟子们望着它的背影,忽然明白师父为何总说“新一代的眼睛比我们亮”——他们没见过音劫的惨烈,没受过清浊对立的规训,只觉得灵鸟与琴草嬉戏,本就是该有的模样。
“这是苏前辈画的吧?”有弟子指着墙上的画。画中是片浓雾,一支笛与一张琴相抵而立,雾霭上题着“初遇即永恒”,字迹娟秀,带着点孩童似的执拗。那是苏引商被囚无音谷时画的,后来风离偷偷带了出来,说她画的时候总念叨:“雾再大,琴笛也能找到彼此的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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