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音雾海的晨光总带着种奇异的温柔。曾经吞噬一切声响的浓雾,如今化作了平静的静音湖,湖面如镜,连风拂过的涟漪都轻得像叹息。成年的寂音兽趴在湖岸,通体雪白的皮毛上缀着细碎的银光,那是被它吸收的音波凝结而成的——当年它以嘶吼震碎万籁,如今却成了守护这片水域的“听风者”,连最细微的虫鸣都能在它耳中化作动人的旋律。
阿音踩着湖边的鹅卵石走近时,寂音兽忽然抬起头,鼻尖朝她轻轻一嗅,喉咙里发出低柔的呜咽。它认得这支虫蛀竹笛的气息,那里面混着苏引商的清商、阿蛮的灵韵,还有忘忧巷特有的俗韵暖意,像串被时光磨亮的钥匙,能打开所有尘封的记忆。
“听说这里能照见没说出口的话?”阿音蹲在湖边,竹笛的影子落在水面,竟在湖底漾开圈金色的光纹。她昨天从听竹坞回来时,沈砚说静音湖的湖水是“未说出口的音”所化,越是深藏的情愫,映得越清晰。
话音刚落,水面忽然泛起涟漪。一个熟悉的虚影从湖底慢慢升起——是年轻时的苏引商,穿着钧天阁的素白弟子服,手里攥着支断笛,正对着湖水喃喃自语:“其实我早就不怪你了,师父……可我怕你还在怪我。”虚影的眼眶泛红,指尖一遍遍抚过断笛的裂痕,“那支逐音笛断的时候,我不是恨你,是怕再也回不去了。”
阿音屏住呼吸,看着虚影蹲下身,将额头抵在水面,像在对湖底的另一个人说话:“夜离痕死的时候,我看见你琴上的血了……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在裂帛渊的那些年,我总梦见你教我吹笛,你说‘浊羽不是恶,是没处去的委屈’,其实我都记得。”
湖水渐渐模糊,苏引商的虚影化作点点光粒,融入阿音手中的竹笛。笛身上的虫蛀痕忽然亮了起来,像在回应那些迟到了太久的和解。阿音摸着微凉的笛身,忽然懂了苏引商临终前的话:“有些音没说出口,不是忘了,是太重了,得等风来吹轻些。”
“呜——”寂音兽忽然用鼻尖轻触湖面。另一段虚影浮现出来:两个身着古袍的男子站在雾中争执,一个举着琴,一个握着弦,唾沫星子溅在彼此的衣襟上,眼神却亮得惊人。
“双音术就该以清商为骨!浊羽太烈,会烧了听者的心脉!”持琴者气得胡子发抖。
“狗屁!”握弦者猛地将弦绷紧,“清商太死,像块捂不热的冰!不加浊羽的活气,奏出来的都是死人音!”
两人吵了半晌,忽然同时笑起来,持琴者往弦上抹了点清商灵液,握弦者往琴身缠了圈浊羽丝:“试试?”
音波在雾中炸开,竟生出种奇异的和谐。阿音认出他们腰间的玉佩——是钧天阁初代阁主与裂帛渊少主的信物,史册里说他们因“双音术”反目成仇,老死不相往来。可眼前的虚影里,两人勾着肩往雾深处走,背影竟像对多年的老友。
“原来他们不是真的恨对方。”阿音喃喃道。寂音兽蹭了蹭她的手背,像是在说“哪有那么多深仇大恨,不过是怕对方不懂自己的好”。
这时,湖对岸传来脚步声。一群穿着仙门服饰的年轻乐师正朝这边走来,为首的少年捧着支清商玉笛,眉宇间带着种刻意的疏离。阿音认得他,是钧天阁最年轻的长老弟子,总说“俗韵太俗,浊羽太恶”,把清商的“纯粹”挂在嘴边。
“这就是传说中能照见心障的湖?”少年扬着下巴,语气里满是不屑,“不过是些凡俗幻术,怎配让仙门弟子修行。”他说着踏上湖边的石阶,脚刚触到水面的刹那,湖水突然化作道尖锐的音刃,狠狠刺向他的脚踝。
“嘶——”少年痛得后退,脚踝上浮现出道细密的红痕。“果然是妖物!”他举起玉笛便要吹奏清商音镇压,却被身后的同伴拉住。
“长老说过,音刃只刺偏见。”一个穿裂帛渊服饰的少女上前,她指尖缠着浊羽弦,却在触到湖水时,也被音刃轻轻划了下,“你看,我也挨了——我总觉得清商都是冷血的,这便是我的心障。”
阿音看着他们一个个走向湖水,有的因排斥俗韵被刺,有的因恐惧浊羽受伤,音刃虽轻,却足够让他们低头看清自己的执念。直到有个扎着人间发髻的少女,既不排斥仙门玉笛,也不惧怕魔渊弦丝,只是抱着陶埙坐在湖边,轻轻吹了段《忘忧谣》。
湖水在她面前化作柔软的光,不仅没有刺痛,反而托起片翠绿的音藤叶,叶上写着“俗韵无界”。
“原来不是要消除差异。”阿音忽然明白,静音湖的治愈从不是让人变得“一样”,而是让人在疼痛中懂得,“不一样”不是错,不肯倾听才是。
她举起虫蛀竹笛,对着湖面吹奏起来。不完美的笛音里,清商的清、浊羽的沉、俗韵的暖交织在一起,像道粗糙却真诚的手纹。音波落在水面,所有被音刃刺痛的年轻人都抬起头,他们的伤口处正泛着微光,那些因偏见而生的壁垒,竟在这不完美的调子中慢慢消融。
湖底的虚影再次浮现,这次不再是单人独语,而是无数张熟悉的脸:夜离痕笑着将旷野弦抛向慕清弦,凌清商接过苏引商递来的和音果,玄岳长老摸着阿禾的头,素微夫人的虚影与忘忧巷的卖花婆婆并肩而立……他们都在笑,眼里的光比静音湖的水波还亮。
“他们都在呢。”阿音轻声说。寂音兽用头蹭了蹭她的胳膊,鼻尖的银光落在湖面上,映出枚生锈的锁音符。那是周炎当年用来锁住素微夫人音能的法器,如今在湖水中被泡得发软,锈蚀的纹路竟慢慢晕染成个“和”字。
夕阳西下时,阿音抱着竹笛往回走。静音湖的水雾在她身后升起,不再是压抑的死寂,而是带着暖意的朦胧,像层温柔的纱,盖在所有未说出口的过往上。她忽然想起苏引商说过,无音谷的雾最早是黑色的,后来被和音染成了白,如今又被新生的暖意镀上了金。
就像人心,再深的隔阂,只要肯让光照进来,终会慢慢变软,化作滋养新生的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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