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的秋阳总带着股焦糖味。百音博物馆的木门被阿音推开时,风铃“叮铃”作响,惊得檐下的麻雀扑棱棱飞起,翅膀带起的风卷着片枯叶,正好落在“镇馆之宝”的展柜上——那是支缠着铜丝的柳笛,玻璃罩外的铭牌写着“千年混音体遗物”,字迹被岁月磨得有些模糊。
馆长是个留着山羊胡的老汉,正蹲在柜台后给支陶哨补漆。听见动静抬头,见是阿音,手里的漆刷往嘴里一叼,乐呵呵地起身:“丫头来得巧,今早刚收到个稀罕物,保准你眼熟。”他掀开盖在柜台上的蓝布,露出个巴掌大的木盒,里面躺着半块锈迹斑斑的铜铃,铃身上刻着“忘忧”二字。
“这是……护音铃的碎片?”阿音捧着铜铃,指尖抚过断裂处的毛刺。铃身内侧还留着个极小的“商”字,是当年苏引商用刻刀歪歪扭扭凿上去的,说这样“丢了也能认出来”。她忽然想起沈砚说的,当年苏引商被囚无音谷时,这铃碎在了回音壁,没想到三百年后,竟以这样的方式重见天日。
老汉凑过来指着展柜里的柳笛:“你再看看这个。”阿音凑近玻璃罩,只见柳笛的笛尾刻着圈细密的纹路,与她修复的虫蛀竹笛上的蛀痕形状竟完全吻合。更奇的是笛身的材质,虽已呈深褐色,却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银光——那是音寂渊古竹特有的光泽,三百年前被苏引商移栽到忘忧巷,如今已长成一片竹林。
“当年上一代混音体在人间漂泊,就靠这支笛讨生活。”老汉敲了敲展柜,“有次在市集被仙门弟子刁难,说‘浊羽邪音玷污俗韵’,她就站在戏台子上,用这支笛把卖菜的吆喝、说书的快板、甚至吵架的泼妇骂街都串成了调子,听得人直拍巴掌。”
阿音忽然笑了。她仿佛看见年轻的苏引商站在人群里,竹笛一横,眼里的倔强比钧天阁的仙光还亮。那些被仙门斥为“粗鄙”的市井声,在她笛下竟成了最鲜活的调子,像忘忧巷的老槐树,看着寻常,根却扎得比谁都深。
“这有什么好听的?”展馆另一侧传来争执声。几个身着钧天阁服饰的学者正围着幅“俗韵起源图”争论,为首的白须老者用折扇敲着展墙:“依我看,俗韵不过是清商的残次品,是凡人悟不透雅乐,才把杂音当宝贝。”
“那您听听这个?”阿音抱着虫蛀竹笛走过去,指尖在笛孔上一按,吹起了忘忧巷的《叫卖调》。笛音里裹着清晨豆腐梆子的“笃笃”声,午后糖画老汉的“甜嘞”吆喝,黄昏收摊时的“慢走”招呼,甚至还有孩童争抢糖葫芦的嬉闹——这些最平凡的声响,在她笛下竟生出种奇异的韵律,像条淌过岁月的河,带着烟火气的暖。
学者们的争执声渐渐停了。白须老者的折扇僵在半空,眼里的不屑慢慢变成了怔忡。阿音吹到“卖花姑娘”的段落时,展柜里的千年柳笛忽然发出“嗡”的共鸣,玻璃罩上凝结
柳笛的共鸣像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馆内所有俗韵器物都跟着震颤起来。角落里那架缺了角的算盘“噼里啪啦”自己算起草木钱,针线筐里的丝线飞出,在墙上绣出片市井街景;最老的那面陶鼓“咚咚”作响,鼓面上积的灰尘震落成细碎的光斑,竟在空中拼出个“活”字。
“这……这是怎么回事?”白须老者后退半步,折扇差点掉在地上。他研究了一辈子清商雅乐,总说俗韵“不成体系”,此刻却被这些“不成体系”的声响震得心头发颤——那里面有种清商永远学不来的生命力,像春草顶破冻土,带着股不管不顾的劲。
阿音笑着放下竹笛:“张爷爷说,俗韵不是学来的,是活出来的。”她指着墙上的投影,“您看,农耕时的号子是为了省力,市集上的吆喝是为了讨生活,连吵架都是为了把心里的委屈说清楚——这些音都是有根的,扎在日子里,自然长得旺。”
老汉从柜台后搬出个铁皮匣子,里面装着盘泛黄的录音带。“这是三十年前录的忘忧巷,”他把录音带塞进老式播放器,“那会儿我爷爷还在,总说‘俗韵不用记,日子会替你记’。”
“滋滋”的电流声后,巷子里的声音涌了出来:卖豆腐的老王头中气十足的“嫩嘞——”,张婶子隔着院墙喊“阿禾,借勺糖”,还有阿音小时候学吹笛的跑调声,混着苏引商的笑声:“错了也好听,比钧天阁的琴多口气儿。”
录音放到一半,忽然有段模糊的女声:“师姐你看,风都在帮我吹笛呢。”是阿蛮的声音。紧接着是苏引商的轻笑:“傻丫头,那是俗韵在应你呢。”
展馆里静悄悄的,连钧天阁的学者们都屏住了呼吸。阿音望着展柜里的千年柳笛,忽然发现笛孔磨损处有个极小的缺口,形状像极了她竹笛上的虫蛀痕。她取出竹笛凑到玻璃罩前,两个缺口在阳光下拼合成个完整的圆,仿佛跨越千年的两只手,终于在时光里握在了一起。
“原来……真的是同一支笛。”白须老者喃喃道。他年轻时听师父说过,混音体的笛音能“通万物”,却总以为是夸张的传说。此刻看着两只笛的缺口相合,听着录音里的市井声与馆内器物的共鸣,忽然懂了“通万物”的意思——不是有什么神通,是愿意低下头,听万物自己说话。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