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寒衣节,我死过七分钟。
记忆翻涌回那个霜色浸骨的黄昏。八岁的我趴在坟茔间,半张脸陷在湿冷的泥浆里。纸灰像烧焦的蝶翅扑在睫毛上,透过血雾,我看见墓碑上的老太太正一寸寸挤出青石板。她的指甲缝里塞满糯米粒,蓝布衫下摆滴着尸油,线香明灭间,露出半截白骨森森的下颌。
小五子!表哥的惨叫从东南方传来,又戛然而止。我想撑起身子,却发现左手正按在某个冰凉的东西上——那是块残缺的墓碑,照片里的少女穿着八十年代流行的红裙,诡异的是,她的嘴角裂到了耳根。
当时我并不知道她们都是灵体,也就是人们口中说的“鬼”。
地面传来铁链拖曳声,我按在碑面上的手掌突然冒出青烟。当老太太的枯手扣住脚踝时,月光骤然变成血痂般的暗红色。腐臭味灌进鼻腔的瞬间,我听见枣木杖敲击青石板的脆响。
七姑婆,给娃娃留条活路。
破锣似的嗓音震落满树寒鸦。刘瞎子佝偻的身影从纸钱灰里浮出来,他手中的法尺冒着红光,暗红木纹里游动着蝌蚪状的金芒。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他斩断的不是老尸鬼的指骨,而是我本该夭折的命数。
老太太悻悻作罢,只得缩回石碑,雾气渐渐散去。
我这才发现自己居然站在一条青石板路上,两旁开满发光的花,花瓣像蝴蝶一样飞舞。远处有座石桥,桥下河水漆黑如墨,河面上漂浮着纸扎的船。
路上走着许多,可仔细一看,他们的脸都是纸糊的,走起路来轻飘飘的,像是被风吹着走。路边的店铺漆黑一片,只卖纸扎用品:纸房子、纸车马、纸衣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诡异的味道,像是烧纸钱的味道,又像是腐烂的花香。
别看了,那是黄泉路。刘瞎子一把拽住我的衣领,你八字轻,又赶上寒衣节,魂魄离体了。
我感觉自己在飘,周围的景象开始扭曲。我看见路边有个卖糖人的老头,摊子上摆的都是纸扎的糖人;还有那个穿红裙子、嘴巴裂到耳根的姐姐,她似乎是在跳舞,可我没有看到她的脚。
闭眼!刘瞎子喝道,同时将一枚铜钱塞进我嘴里。我感觉嘴里发苦,铜钱上有难闻的铁锈的气味,耳边响起尖锐的铜铃声,随即我失去了意识。
以上就是刘瞎子把我从鬼门关拉回人间的过程。
我叫周至坚,小名小五子。八岁时,我第一次知道,这个世界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简单。
寒衣节那天下午,母亲比往常都要忙碌。她系着那条褪了色的蓝布围裙,小心翼翼地用筷子蘸着红墨水,在馒头顶上点着梅花似的红点。每个馒头要点五个红点,母亲说这叫五福临门。
灶台上炖着一锅白菜粉条,热气腾腾的,可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那蒸汽里带着一股子纸灰味。母亲的手很稳,点红点时连呼吸都放轻了。
这是给先人吃的,不能马虎。她一边点一边说,红点要圆,不能歪,歪了先人收不到。
小五子,去把供桌擦擦。母亲头也不抬地说。我搬来小板凳,踮着脚够到供桌上的铜香炉。香炉里积着厚厚的香灰,散发着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像是檀香,又像是某种草药。我用抹布仔细擦拭,发现香炉底部刻着几个古怪的符号,像是扭曲的虫子。
母亲把蒸好的馒头摆在供桌上,又端来一碗清水。这是给过路的孤魂野鬼喝的。她低声说,寒衣节这天,阴间的门开着,咱们得给先人和那些无家可归的鬼魂准备些吃的。
我偷偷瞄了一眼供桌下的纸钱,那是一摞摞的黄纸,上面印着冥通银行的字样。母亲用特制的铜钱印模,一张张地打着铜钱印。她解释道,纸钱要打满一百个印,不能多也不能少。少了不够花,多了会招来贪心的野鬼。
村口的老槐树下,已经聚集了不少烧纸钱的人。王婶子蹲在地上,用粉笔画着圈,嘴里念叨着:这是给咱家先人的,外人别来抢啊。她的手指沾满了粉笔灰,在地上画出一个又一个的圆圈,每个圈里都放着一摞纸钱。
李大爷则拿着一根长竹竿,时不时拨弄着火堆,让纸钱烧得更旺些。烧不透,先人收不到。他一边拨弄一边说,得烧得干干净净,连灰都不剩。
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纸灰像黑蝴蝶一样在空中飞舞。我注意到,有些纸灰打着旋儿往一个方向飘,像是被什么吸引着。远处传来几声狗叫,那声音听起来格外凄厉。
就在这时,表哥神秘兮兮地出现在我身后:小五子,敢不敢去老坟岗玩捉迷藏?
我咽了口唾沫。村外的乱坟岗,大人们总说那里闹鬼。可看着表哥挑衅的眼神,我还是点了点头。
踩着满地枯叶,我们钻进坟场。坟头的野菊还挂着霜,我的布鞋已经沾满泥浆。不知从哪飘来一阵白雾,缠住我的脚踝。我觉得鼻子发痒,打了个喷嚏,再睁眼时,四周的景象全变了。
我看到死去的七姑婆从石碑里探出半截身子,手里线香明明灭灭。我想跑,却发现双腿像灌了铅。地底下传来铁链拖拽声,我抬头,看见月亮变成了暗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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