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语,与公社文书老刘如出一辙,但石先生语气中那份深沉的无奈和骨子里的清高,却让唐建科心头一震。他知道,这位老教师,绝非李德全之流。
“石先生,报上去的数据是死的,”唐建科放下碗,身体微微前倾,语气诚恳而急切,“可孩子们的生活、学习是活的!就像刚才,我看到您还在督促孩子们练字,这份认真,报表上是看不到的。可孩子们在这样的天气里,就靠这点炭火取暖,这笔墨纸张都如此简陋,这些困难,报表上也不会写!领导这次要的,就是这些报表上看不到的东西!”
石先生点烟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抬起昏花却依然有神的眼睛,深深地看了唐建科一眼。煤油灯的光晕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跳动。“你看得倒是仔细。”他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灰色的烟雾,“那你说说,你想知道什么‘真实情况’?”
“一切!”唐建科斩钉截铁,“学生到底有多少?有没有因为贫困或者路远而失学的?校舍是不是危房?冬天怎么取暖?师资力量到底怎么样?孩子们用的教材、文具充不充足?有什么是最迫切需要解决的困难?”
他一连串的问题,显然触动了石先生。老教师沉默地抽着烟,良久,才用烟袋锅敲了敲脚下的土地,发出沉闷的响声。
“娃娃们苦啊。”他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沙哑,“石门村还算好的,我老头子在这地方教了四十年的书,村里人敬我几分,娃娃们也都送来。可你看,”他指了指空荡荡的教室,“适龄的娃娃,本该有二十三个,今天只来了八个。为啥?下雪了,路远的几个娃,家住山那头,这天气根本过不来!这还算近的,更远的山沟沟里,还有娃子,压根就没进过学堂的门!”
唐建科立刻拿出笔记本和钢笔,一边哈气暖着笔尖,一边飞快地记录:石门村教学点,实际适龄儿童23人,因天气、路远等原因,实际到课仅8人,存在事实失学。
“校舍嘛,你也看到了,”石先生指了指屋顶和墙壁,“夏天漏雨,冬天漏风。去年秋天村里凑钱稍微修葺了一下屋顶,不然雪这么大,早压垮了。取暖?就靠这点炭火,还是娃娃们平时从家里带来,或者我去山上捡的柴火。笔墨纸张?大多是娃娃们自己想办法。县里偶尔发一点,杯水车薪。”
“那您呢?石先生,您一个人撑这么大一个摊子?”
“我?”石先生笑了笑,笑容里满是沧桑,“我老了,土埋半截的人了。公社早就说派年轻老师来,说了好几年了,没人愿意来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我也就凑合着教,能教一天是一天。就盼着,能多教几个娃娃认字,将来走出去,别像他们的爹娘一样,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周全。”
平淡的话语,却蕴含着巨大的力量。四十年!一个人,一所学校,一片穷山恶水,一生的坚守!唐建科的眼眶再次湿润了。他想起了县委大院那些勾心斗角,想起了李德全的敷衍塞责,与眼前这位默默燃烧了自己一辈子的老教师相比,是何等的渺小和卑劣!
“石先生,您……您辛苦了!”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这一句。
“辛苦啥,”石先生摆摆手,“习惯了。就是有时候,看着娃娃们受罪,心里头不好受。特别是冬天,娃娃们的手冻得握不住笔,脸上生冻疮……唉!”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一声叹息,像锤子一样砸在唐建科的心上。他更加详细地询问并记录了学生家庭的经济状况、课程开设情况(石先生一个人教语文、算术等所有科目)、以及对改善教学条件最迫切的需求(稳固的校舍、基本的取暖设施、充足的文具)。
记录完毕,夜已深了。风雪依旧。石先生看出唐建科无处可去,便留他在学校唯一的一间小偏房里借宿。那原本是堆放杂物的房间,石先生简单收拾了一下,搬来一床又硬又薄的旧棉被。
“条件差,将就一晚吧。”石先生说完,便回了自己那间同样简陋的卧室。
房间里没有火盆,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唐建科和衣躺在冰冷的土炕上,盖上那床根本无法抵御寒气的硬棉被,冻得浑身发抖,牙齿都在打颤。但他毫无睡意。
白天的所见所闻,像电影画面一样在他脑海中反复播放。张建军老师残疾却挺拔的身姿,石先生四十年如一日的清瘦背影,孩子们在严寒中冻得通红却依然专注的脸庞,破败的校舍,冰冷的教室……这一切的一切,交织成一幅沉重无比的画卷,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而与此同时,李德全那漫不经心的话语——“把往年的数据整理整理,写得漂亮点就行了”,像恶毒的咒语,反复刺痛着他的神经。他仿佛能看到,一份份用华丽辞藻堆砌、数据“喜人”的报告,从温暖的办公室产生,被呈送到上级领导的案头,然后被归档、遗忘。而那些真实的血泪和苦难,却被永远地掩盖在了这些冰冷的数字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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