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个句点,带着一丝决绝的力道,重重地落在稿纸的横格线上时,唐建科握着笔的手指,因为长时间的紧绷,微微有些僵硬,甚至不由自主地轻颤起来。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笔放下,仿佛完成了一个神圣的仪式。然后,他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更慢地吐出,试图将积压在胸腔里长达数十个小时的疲惫与压力,一并呼出。
寂静的办公室里,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以及窗外无边无际的、属于后半夜的沉寂。台灯的光晕,将他面前那叠厚度惊人的稿纸笼罩在一片温暖的黄色之中。纸上,密密麻麻布满了字迹,有整齐的行文,更有无数处修改、涂抹、箭头和旁注的痕迹,如同经历了一场激烈战斗后的沙盘,杂乱,却透着一股惨烈而真实的成就感。
讲话稿的“主体”,终于完成了。
从确立框架到艰难起笔,再到一个个深夜的鏖战,他像一个孤独的掘进者,一锤一镐,硬生生在信息的矿山和思维的壁垒中,开凿出了这条名为“讲话稿”的隧道。此刻,隧道已然贯通,虽然内壁还粗糙,需要打磨修饰,但基本的形态、走向、结构,已经完整地呈现在那里。
一种巨大的、近乎虚脱的满足感,如同温热的潮水,漫过他疲惫不堪的四肢百骸。他做到了。他不仅摒弃了那篇充斥着“正确的废话”的初稿,更是凭一己之力,构建了一套全新的、根植于清源县现实土壤的论述体系。他用扎实的数据刺破了虚假的乐观,用尖锐的提问揭开了沉疴顽疾,用清晰的逻辑勾勒出解决问题的路径。这不再是那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官样文章,这是一份带着他唐建科鲜明印记的、有针对性的、渴望真正推动工作的“战斗檄文”。
他睁开眼,目光落在稿纸最上方那醒目的标题上。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让他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抚过那些由他亲手写下的文字,仿佛在触摸自己刚刚诞生的孩子。他从头开始,一页一页地翻阅,默读着其中的内容。
“同志们,今天这个会,首先是一个警示会、反思会……”——开篇定调,干脆利落,他仍能记起突破第一个难关时的快意。
“……高风险领域的‘漏斗效应’与责任链条的‘断点’……”——形象的比喻,让抽象问题变得可触可感,这是他思考的结晶。
“……必须坚决扭转监管执法中的‘宽松软’,让‘四不两直’成为常态,坚决破除‘说情风’、‘关系网’……”——这部分写得铿锵有力,是他对“监管形式主义”难题的破解,自觉是稿中的亮点。
他一路看下去,看到关于支持小微企业安全投入、规范新业态监管的具体建议,看到最后部分对组织领导、考核问责的强调……整篇稿子,结构严谨,层层递进,问题抓得准,措施提得实。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一篇远超初稿,甚至可能超出赵建国预期的、质量上乘的讲话稿。
“成了,基本成了。”他喃喃自语,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露出一丝混合着疲惫和欣慰的笑容。这笑容,是对过去无数个挑灯夜战时刻的最好告慰。他几乎能想象到,当赵建国看到这份沉甸甸的稿子时,眼中可能会流露出的赞许。
然而,就在这成功的喜悦即将盈满心间的那一刻,一种微妙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不适感”,像一丝若有若无的凉风,悄然钻了进来。起初很微弱,但当他试图忽略它,继续沉浸在成就感中时,这丝凉意却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不对劲。
不是内容的问题,内容他反复推敲,自信站得住脚。也不是逻辑的问题,逻辑自洽,脉络清晰。
是……“气”。是文章的“气势”。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便迅速生根发芽。他再次将目光投向稿纸,但这一次,他不再是检视内容和逻辑,而是试图去“感受”整篇文章的“气场”。他尝试着用想象中的、领导念稿时的语调和节奏,在内心默读那些他精心写下的句子。
这一读,问题显现了。
他发现,稿子虽然分析问题深刻,提出措施具体,但整体读下来,更像是一篇严谨的、冷静的、甚至有些冷峻的“调研报告”或“工作建议”。它充满了理性的力量,但缺乏一种能够点燃情绪、鼓舞斗志、让人血脉偾张的“感染力”和“冲击力”。
比如,在指出死亡人数上升时,他写“这是血的教训,更是对我们工作的严厉警示!”——准确,严肃,但似乎……缺了点什么。缺了那种能让台下人感到脸颊发烫、如坐针毡的拷问力量。
比如,在要求强化监管执法时,他写“要坚决破除各种‘说情风’、‘关系网’的干扰”——方向正确,态度鲜明,但语气是否显得有些“程序化”?能否用一种更形象、更让人印象深刻的方式,来表达这种决绝?
又比如,在文章的最后,号召落实的部分,他用了“要高度重视”、“要认真落实”、“要严格考核”之类的标准表述——稳妥,但平淡,无法将整篇讲话的情绪推向一个高潮,无法让人产生“必须立刻行动起来”的紧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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