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建科坐在属于自己的副镇长办公室里,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霉味混合的气息。这间办公室在二楼西头,比张大山那间小得多,只有一张旧办公桌、两把木头椅子、一个文件柜,以及同样一个用来取暖的铁皮煤炉,只不过此刻炉火还未生起,屋内冷得像个冰窖。
他没有急着去生火,也没有在意环境的严寒。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面前这本厚厚卷宗上。卷宗的封面已经磨损卷边,上面用钢笔写着的“关于岭秀村王、李两户宅基地纠纷情况汇编”字迹也有些模糊了。他轻轻拂去封面的浮尘,翻开了第一页。
首页是纠纷情况的基本摘要,写着涉事双方:岭秀村村民王友福和李满仓。纠纷起源是两家宅基地的边界争议,后来衍生出排水、采光、通道等一系列问题。后面附着的是村委会多次调解不成的记录、镇司法所的调查笔录、派出所的几次出警记录,甚至还有之前某位副镇长做出的处理意见草稿。
唐建科泡了一杯热茶,双手捧着用以取暖,然后逐字逐句地仔细阅读起来。他看得非常慢,非常仔细,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多年的机关工作养成了他严谨的习惯,善于从纷繁复杂的文字信息中捕捉关键点和逻辑漏洞。
时间在寂静的阅读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天色愈发阴沉,雪花变成了细密的雪糁,打在窗户上沙沙作响。办公室里的温度越来越低,唐建科呵出的白气清晰可见,捧着茶杯的手也冻得有些发僵,但他浑然未觉。
通过阅读卷宗,他对这个“老大难”问题有了初步的、却更为复杂的认识:
历史渊源长:王、李两家的矛盾并非近期产生,可以追溯到上一代,甚至更早。最初的宅基地划分在几十年前,当时的界限标志(如一棵树、一块石头)早已湮灭,导致后代对边界各执一词。
矛盾层层加码:最初的边界争议,随着两家建房、扩院,逐渐演变成了排水纠纷(王家认为李家建房抬高了地基,雨水流向自家院子)、采光纠纷(李家新建的厢房影响了王家老屋的采光)、通道纠纷(李家认为王家堆放的柴火占用了公共通道)。
调解陷入死循环:卷宗里记录了大大小小十几次调解。村里、镇司法所、包村干部都介入过。每次调解,双方都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吵得不可开交,甚至多次在调解现场就差点动起手来。调解方案无非是“各退一步”,重新划定边界,但无论怎么划,总有一方甚至双方都觉得自己吃了大亏,坚决不同意。之前的处理意见也多是和稀泥,治标不治本。
积怨深,信任彻底破裂:最近一次冲突,李家儿子在争吵中被王家儿子用铁锹打破了头(轻伤),虽然没报警立案,但两家彻底成了仇人,见面就眼红。信任基础已经完全崩塌。
唐建科合上卷宗,靠在冰冷的椅背上,闭上眼,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棘手。这不仅仅是法律或政策层面的问题,更涉及深厚的历史积怨、脸面之争,以及农村熟人社会复杂的人情世故。简单地依据某条法规或政策条文去硬性划分,恐怕不仅解决不了问题,反而可能激化矛盾,甚至引发更严重的冲突。
张大山把这件案子丢给他,与其说是考验,不如说是一个近乎无解的难题,一个实实在在的“下马威”。如果他也像前任那样无功而返,那么“娃娃镇长不堪大用”的印象就会在张大山和全镇干部心中坐实。
“唐镇长,”办公室门被轻轻推开,王文明探进头来,手里抱着一个旧报纸包着的煤块和几根引火的松明,“我看您这屋没生火,给您把炉子生上吧,太冷了。”
“哦,好,谢谢你了,文明。”唐建科睁开眼,露出一个感谢的笑容。王文明的到来,打破了办公室内凝重的气氛。
王文明手脚麻利地打开炉盖,清理炉灰,放入松明和煤块,划燃火柴。很快,一股松油的香味和烟雾弥漫开来,随后炉膛里传来了火苗“噼啪”燃烧的声音,带来了一丝暖意。
“唐镇长,您在看岭秀村那个案子的材料?”王文明一边摆弄炉火,一边小心翼翼地问道。
“嗯,刚粗略看了一遍。”唐建科点点头,端起已经凉掉的茶喝了一口,“情况确实很复杂。”
“可不是嘛!”王文明像是找到了倾诉对象,话匣子打开了点,“为这事,张书记没少发火。司法所的长老陈,为这事腿都快跑断了,嘴皮子都磨破了,也没用。两家人都倔得像头牛,谁劝都不听。上次差点打出人命,可把镇上吓坏了。”
“司法所的长老陈?”唐建科捕捉到这个信息。
“就是陈所长,陈继民,在镇司法所干了快二十年了,是老资格,镇上这些矛盾纠纷,他最清楚。”王文明解释道,“要不,您先找他了解了解情况?他这会儿应该在所里。”
“好主意。”唐建科立刻站了起来。与其在这里闭门看死材料,不如先去听听最了解情况的人怎么说。“文明,你带我去司法所找一下陈所长。”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