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市委大院办公楼大多窗户已经漆黑,只有零星几扇还亮着灯,像点缀在黑色天鹅绒上的孤独钻石。唐建科办公室的灯光,是其中最持久也最固执的一盏。
连续高强度的档案查阅,如同在时间的迷宫中进行一场没有地图的探险,对精力和心力的消耗是巨大的。唐建科靠在椅背上,用力按压着酸胀的睛明穴,指尖传来的微弱痛感勉强驱散着脑海中的混沌。桌上,台灯的光晕笼罩着最后几份关于“老工业区搬迁改造配套管网工程”的卷宗,像一片即将被勘探完毕的未知海域。
这套配套管网工程,在当时轰轰烈烈的老工业区整体搬迁中,实在是个不起眼的小角色。主要的资金、注意力都集中在大型企业的搬迁补偿、新厂区建设上,这种地下管网、配套设施,往往是最容易被忽视的环节。卷宗里的文件也显得有些杂乱,多是些技术图纸、预算报表、施工日志副本,以及一些格式不一的验收报告。
唐建科强打着精神,近乎机械地翻阅着。他的大脑因为长时间处理密集信息而有些麻木,很多时候,眼睛扫过文字,却需要片刻延迟才能理解其中的含义。失望的情绪如同潮水,一次次漫上心头,又一次次被他强行压下去。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过于执着,或许对手早已将一切可能存在的漏洞堵死,所谓的“关键证据”根本就是镜花水月。
最后一份文件夹格外厚实,标签上写着“审计、验收及后续事宜”。他叹了口气,几乎是抱着完成任务的念头,将其打开。里面除了最终的工程验收报告,果然还有一份纸张已经明显泛黄、边缘有些卷曲的“审计征求意见稿”。
这种征求意见稿,通常是审计部门在形成正式审计报告前,将初步发现的问题和定性发给被审计单位及相关领导征求意见用的,本身不具备最终效力,但能反映出审计初期的焦点和争议点。唐建科本着不留死角的原则,还是耐着性子读了起来。
意见稿指向的是配套管网工程款的支付问题。审计初步认为,在工程进度款支付审核环节,存在依据不够充分、部分工程量核定略显宽松的情况,提示了可能存在的超付风险。语气不算特别严厉,属于审计报告中常见的问题类型。后面附着几张空白页,大概是准备用来记录反馈意见的。
唐建科的心沉了一下,难道问题真的出在这里?他下意识地想去翻找后面是否有相关领导的批示回复,看看李卫国当时是如何表态的。他轻轻拨开那几页空白附页,手指突然触碰到一点不一样的质感。在最后一页空白附页的背后,似乎还粘连着一页纸,因为年代久远,两页纸的边缘几乎黏在了一起,不仔细分辨根本发现不了。
他心中一动,动作变得极其小心。从笔筒里取出一把塑料裁纸刀,用刀尖极其轻柔地沿着那几乎看不见的缝隙小心划动。他屏住呼吸,生怕一不小心将这脆弱的纸张弄破。几分钟后,伴随着一声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撕裂声,那页被隐藏的纸终于脱离了附着,完整地呈现出来。
这不是空白的意见反馈页,而是一份格式相对随意的“电话记录摘要”。纸张顶端印着审计局的文头,但格式并非正式公文,更像是内部办公用纸。记录日期是九年前的某一天,记录人姓名为审计局当时的一位副科长(这个名字唐建科有点模糊印象,后来似乎调去了其他单位)。记录内容如下:
【电话记录摘要】
时间: [具体日期时间]
致电人: 审计局三科副科长 刘**
接电人: 李卫国副市长
事由: 就老工业区搬迁配套管网工程三标段进度款支付审核中,施工单位上报工程量与监理初步审核数据存在差异(监理数据偏低),且部分隐蔽工程验收资料尚不完备情况下,是否可按施工单位上报量八成支付征询意见。
李卫国副市长指示(电话记录原话):
“此事程序上存在瑕疵,必须严格按照合同和招标文件执行,绝不能变通。工程量核实必须扎实,监理数据为何偏低?原因要查清。隐蔽工程资料不全,更不能作为支付依据!请审计局依法依规核查,若发现问题,不论涉及谁,一律按相关规定处理,并及时向市委报告。我的意见是,宁可工程进度慢一点,也绝不能留下任何隐患。相关支付暂缓,待问题彻底厘清后按程序办理。”
记录人:刘 (签名)
仿佛一道强烈的闪电劈开了厚重的迷雾,唐建科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又猛地松开,开始疯狂地跳动。血液轰的一下冲上头顶,让他耳边响起阵阵嗡鸣。他几乎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双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小心翼翼地捧着这张轻飘飘却又重若千斤的纸页。
清晰!严厉!无可挑剔!
李卫国的这段电话指示,态度明确,原则性强,完全站在规范和程序的立场上,与“默许违规”、“纵容超付”的指控截然相反,简直是给了那些传言一记响亮的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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