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字,像两团骤然炸开的火星,狠狠烫进了高德沉寂了十六年的眼底。仿佛有一股莫名的电流,从指尖那本名为《燎原》的破旧枪谱上传来,瞬间窜过手臂,直冲头顶,炸得他头皮一阵发麻。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般扫向巷子尽头。浓雾不知何时已从海面弥漫过来,无声地吞噬了远处的码头和停泊船只的模糊轮廓,只留下影影绰绰、不断扭曲变幻的幢幢鬼影。整个世界陷入一片湿冷的灰白。
就在那浓雾翻涌、视线彻底模糊的边界,一个极其熟悉的、微微佝偻的轮廓,似乎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下。雾气扭曲着那个身影,几乎无法辨认。
一个苍老、沙哑,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如同穿透了层层迷雾,带着一种高德从未听过的、近乎预言般的肃穆,直接撞入他的耳中:
“时代要变了,小子……”
声音的余韵还在湿冷的雾气中震颤,那个模糊的轮廓已然彻底消散,被翻滚的灰白彻底吞没,再无一丝痕迹。仿佛刚才那一眼,那一声,都只是高德在极度震惊和异样感觉下产生的幻觉。
高德僵立在原地,手中那本破旧的枪谱,此刻却沉甸甸得如同烧红的烙铁。指尖传来的温热感不但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清晰,像一股细小的暖流,沿着他的手臂经络,顽强地向上蔓延,试图唤醒某种沉睡已久的东西。他低头,死死盯着扉页上那盏燃烧的油灯。那橘黄色的火焰,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真的在无声地跃动、燃烧。
他猛地将枪谱紧紧按在胸口,仿佛要把它嵌入自己的肋骨。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回工棚,脚步前所未有的急促,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逃离的迫切。
工棚里依旧鼾声如雷。
高德没有点灯,只是摸索着,用颤抖的手指,异常珍重地将那本《燎原》塞进了自己床铺下最隐秘的角落。做完这一切,他才脱力般重重坐在硬板床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回响。黑暗中,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像两点在无边死寂的矿洞里骤然迸发出的火星。
接下来的日子,高德依旧沉默地在矿洞和铁匠铺之间往返。沉重的铁镐依旧挥下,背篓依旧沉重,汗水依旧浸透麻布短褂。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他的背篓里,永远在最底层,小心地藏着一本硬皮包裹的沉重之物。他的眼神深处,那沉寂了十六年的灰暗,被一种新的、近乎贪婪的火焰取代。
每当监工粗野的吆喝声远去,矿洞里只剩下镐头撞击矿石的单调回声时,他的目光总会下意识地扫过某个黑暗的角落,仿佛那里还蜷缩着一个散发着酒气的邋遢身影,然后他的手指会在背篓粗糙的藤条上无意识地收紧。
深夜的工棚,成了他唯一的圣地。当最后一声鼾声变得沉重悠长,高德便会像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坐起。借着从破窗外吝啬地漏进来的一线月光,他如饥似渴地翻开那本《燎原》。指尖划过那些狂放不羁的墨线图谱,划过那些力透纸背、杀气腾腾的注解文字。
“**百兵之贼,其势在诡!**”
“**动如雷震,侵掠如火!**”
“**身如游龙,枪走一线!**”
没有花哨的名字,只有最直接、最残酷的技艺拆解。图谱上的人影,动作简洁到近乎野蛮,却带着一种撕裂一切的爆发力。那些笔锋凌厉的注解,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火的钢针,狠狠扎进高德的眼底和脑海。他看得浑身发烫,口干舌燥,仿佛有无数滚烫的细流在四肢百骸里乱窜,却又被现实牢牢禁锢在这具疲惫的身体里,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他只能死死盯着那些图谱,在脑海中一遍遍疯狂地模拟、拆解、重组。想象着那冰冷锋锐的枪尖刺破空气的尖啸,想象着腰腿拧转发力时筋骨爆发的力量,想象着长枪如毒龙般撕裂对手防御的致命一瞬。每一个夜晚,他的精神都在那狂烈的枪意中冲撞、磨砺,而身体却只能僵硬地坐在床沿,忍受着一种近乎酷刑的渴望。
渴望一杆真正的枪!
这渴望像野草,在心底疯狂滋长,烧得他寝食难安。终于,机会来了。
铁匠铺接到一单大活,附近城镇的一个小商会要定制一批护卫用的精铁长矛。矛头锻造、淬火,这些核心工序自然轮不到高德这样的学徒,但矛杆的选料、打磨、抛光,以及最后的装配,就成了他们这些“下手”的苦力活。
矛杆用的是处理过、笔直坚韧的白蜡木。高德分到的,是其中一根。当他粗糙的手掌第一次真正握住那根光滑、微凉、带着木头特有韧性的长杆时,一股奇异的、仿佛血脉相连般的悸动,猛地从指尖窜遍全身!十几年来麻木的肌肉,在这一刻发出了无声的嘶鸣。
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用前所未有的专注和近乎虔诚的态度,开始打磨。砂纸一遍遍刮过木杆,发出沙沙的轻响。他打磨得异常缓慢、仔细,指腹感受着木质的纹理在摩擦下变得更加光滑、紧致,仿佛在触摸着自己的骨骼和筋络。汗水沿着鼻尖滴落在木杆上,他立刻用袖子小心擦去,生怕留下任何污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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