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抱着年幼孩子、面色憔悴的中年妇女,忧心忡忡地看着马小淘吊着的胳膊和空洞的眼睛,小声问道:“小淘,你……你这伤要紧不?还有……院里那些小的们,以后……以后可咋办啊?”她顿了顿,像是下了很大决心,“要是……要是暂时没地方去,没地方安顿,我家虽然挤,租的房子小得转不开身,但……但总能打个地铺,多双筷子的事……”她的声音越说越低,带着底层百姓特有的、在巨大苦难面前显得微不足道却又无比真诚的善意。
这些朴实无华、甚至有些词不达意的话语,带着市井街坊特有的粗糙和直接,像寒夜里一点点微弱的、摇曳的炭火,笨拙地试图温暖马小淘那早已冰封的心脏。
然而,这些温暖的尝试,此刻却像一根根烧红的针,反而更深刻地刺痛着他,无情地提醒着他已经永远失去了什么,以及未来那个巨大得足以吞噬一切的空洞。
他只能机械地、微微欠身,用嘶哑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一句“谢谢”,或者干脆只是点一下头。
他的喉咙像是被一块烧红的烙铁堵住,灼痛难当,再也挤不出更多的音节。他的沉默,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人感到窒息和心痛。
那身不合体的黑衣和胸前刺眼的白色绷带,让他看起来像一个被遗弃的、破损的玩偶。
葬礼进行到一半,哀伤的氛围被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不易察觉的引擎熄火声打断。
一辆没有任何标识、车窗玻璃颜色深沉的黑色轿车,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滑行到殡仪馆远处的一棵秃树下停住。
车上下来两名年轻男子,都穿着合体的深色便装,身姿挺拔,步伐一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锐利而冷静,与周围悲戚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们径直走向告别厅,没有与门口任何一位老街坊有眼神接触,如同两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进入厅内,他们无视了所有的目光,径直走到最不显眼的一个角落,将一个硕大无比、用新鲜白菊和黄菊精心扎制、挽联用料考究、但上面却只机械打印着“沉痛悼念李振国先生”七个冰冷宋体字而没有任何落款的花圈,轻轻放下。那花圈的精致与厅内的简陋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其中一人,目光扫过全场,最终锁定在如同黑色雕塑般的马小淘身上。他迈着精准的步伐走过去,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一个纯白色的、没有任何标识的厚实信封,递到马小淘面前。他的声音压得很低,语速平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在背诵一段公文:
“马先生,请节哀。首长们因重要公务缠身,无法亲自前来吊唁,对此深表遗憾和诚挚的歉意。这是张将军等人委托转交的一点心意,希望能略尽绵薄之力。请您务必保重身体,……以待将来。” 话语的最后四个字,“以待将来”,他吐字格外清晰,却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令人捉摸不透的停顿和模糊性,仿佛这四个字本身就承载着某种加密的信息。
马小淘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双空洞得如同枯井的眼睛,先看了看面前这个面无表情的“信使”,又越过他的肩膀,瞥了一眼那个巨大却匿名的、如同一个冰冷符号的花圈。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变化,没有愤怒,没有感激,甚至没有一丝好奇。他没有伸手去接那个厚厚的、显然装着不菲“心意”的信封,也没有做出任何拒绝的表示,就像一尊真正失去了生命的雕像。
那年轻人见状,深邃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波动,但转瞬即逝。他没有坚持,也没有流露出任何尴尬或不满,只是依循着某种指令或惯例,微微颔首,然后将那个白色的信封,轻轻地、平稳地放在了马小淘身旁那张空着的、落满灰尘的塑料椅子上,如同放置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
随后,两人同时转身,迈着同样精准、快速的步伐,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告别厅,如同他们来时一样,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有那个突兀的花圈和椅子上那个刺眼的白色信封,证明他们曾经来过。
这隐秘而高效的致哀,带着体制内特有的谨慎、距离感和某种无法言说的规则,与其说是慰问,不如说更像一种程式化的姿态,一种对既成事实的、保持安全距离的无奈承认,以及一种对未来的、含义极其模糊且不负责任的提示。
然而,这种“重要公务”导致的“无法亲自出席”的歉意,和那个空洞的“以待将来”的许诺,在马小淘早已冰封的感知里,没有激起丝毫涟漪,反而像最后一把冰冷的铁锹,将心中那仅存的一丝对“上面”或许还能主持公道的微弱幻想,彻底埋葬,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坚硬的冻土。
整个葬礼的过程,马小淘几乎像一个哑巴。他依循着最简化的流程,谢绝了所有试图安慰和帮助的手,沉默地看着棺木被穿着同样制式服装的工作人员缓缓推往火化间那深不见底的门后。
当那扇沉重的铁门合上时,他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仿佛那扇门也关上了他世界的最后一点光亮。他固执地站在火化间外等待,不去休息室,不听劝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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