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历十八年十一月中旬,孝陵卫“御营新军”大营。
晨光未透,朔风如刀。校场上凝结着一层白霜,寒意刺骨。卯时正的号角凄厉破空,随之而来是各营把总、哨官粗粝的吼声在寒风中炸开:“整队!点卯!”
营房门板哐当作响,三千新卒在睡眼惺忪与寒意侵袭中涌向校场。他们多是江北、江西逃难而来的流民,或是南京诸卫汰换下来的兵卒中勉强挑出的精壮,面有菜色,衣衫单薄,队列歪斜如冻僵的蚯蚓。许多人连左右都分不清,只是懵懂地跟着前面的人跑,脚步凌乱,呵出的白气在寒风中迅速消散。
高台之上,都统制陈鹏按剑而立,黝黑的面庞如铁铸般毫无表情,唯有目光锐利地扫过台下每一处混乱。他身侧,副统制施琅双臂抱胸,嘴角抿成冷硬的直线,对眼前的混乱不置一词。另一侧,副统制徐弘基身披崭新山文甲,眉头却微微蹙起——这与他想象中的“监国亲军”肃杀景象,相去甚远。
“肃静!”陈鹏向前一步,声音不高,却似铁锤砸在冻土上,借助寒风清晰地传入台下每一名士卒耳中,“自今日起,卯时点卯,卯时三刻晨操毕。闻鼓而进,闻金而止。队列不整者,罚!喧哗私语者,罚!动作迟缓者,罚!今日起,按新颁《御营操典》第一册,操练队列、行止、转法、旗号!开始!”
台下,步军统领刘忠大步走出。他身材魁梧,声若洪钟,开始亲自示范最基本的立正、稍息、看齐。每一个动作都分解得极为细致,反复讲解要领。军法司兼训导官顾炎则带着数名同样年轻的“训导员”,手持名册,如游鱼般穿梭于逐渐成型的队列之间,记录表现,纠正动作,口中反复强调:“令行禁止,如臂使指!记住,你们现在是一个整体,一人动,全队动!一人错,全队皆错!”
操练枯燥而严苛。一个简单的“向右看齐”,在寒风中反复数十遍。许多士卒手脚冻得发僵,麻木不听使唤,动作僵硬变形。皮鞭破空声、军棍着肉声、吃痛的闷哼与压抑的啜泣,夹杂着军官毫不留情的呵斥,构成了一曲残酷的初训乐章。高台上,徐弘基脸色愈发不自在,他自幼习武,讲究的是弓马娴熟、个人勇力,何曾见过这般如同折磨工匠般打磨“泥腿子”的训法?这与他心中“将贵智勇,兵贵精悍”的观念格格不入。
陈鹏的训练方法,明显带有戚继光“束伍”与“练胆”思想的深刻烙印,却又根据当前形势有所调整。他将三千人按“营-司-哨-队-伍”的编制彻底打散重编,尤其强调最基础的“伍”(五人)协同。除了队列、行进,每日午后还有近一个时辰的体力操练:负二十斤沙袋绕校场奔跑、翻越壕沟矮墙、角抵(摔跤)。每日傍晚,天色将暗,顾炎便会召集全体士卒,以最浅白的语言讲解军纪条令,反复阐述“为何而战”——“吃饱穿暖,拿饷银,是天经地义!但这粮饷来自百姓耕种,来自朝廷赋税,更来自监国整饬海贸、清丈田亩的心血!对得起这身衣裳,手中刀枪,守得住身后家乡父老,便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便对得起朝廷,对得起自己!”
然而,理想与现实的碰撞,在寒冷的初冬迅速显现出无数细密的裂痕。
阻力首先来自内部,尤其是那批被授予中下级军职的勋贵子弟。以刘世勋(诚意伯之子)为首的几人,对日复一日枯燥艰苦、毫无“技术含量”的基础训练,抵触情绪日益明显。他们自诩弓马世家,三岁开弓,五岁走马,认为这般如同训练农夫走卒般的“站队列”、“走步子”、“摔泥巴”,纯属浪费时间,是陈鹏、刘忠这些“土包子”将领不懂真正的“战阵之道”。训练时阳奉阴违,出工不出力,散漫拖沓。刘忠几次严词呵斥,甚至当众杖责了一名百户,暂时压下了气焰,但不满的暗流仍在涌动。
一次角抵训练中,刘世勋的对手是一名出身江北流民、身材高大的哨官。几个回合后,刘世勋被结结实实摔在冻硬的土地上,虽未受伤,却颜面尽失。他恼羞成怒,爬起身指着那哨官鼻子骂道:“泥腿子!不知进退的东西!爷让你三分,你倒蹬鼻子上脸!”那哨官讷讷不敢言。一旁的顾炎上前制止,刘世勋却将怒火转向顾炎:“你一个穷酸秀才,懂什么军阵?也配来管爷?”虽被闻讯赶来的陈鹏厉声喝止,但“勋贵”与“寒微”之间的无形沟壑,已清晰划开。
其次,是物资的匮乏与标准的降低。朝廷拔付的首批饷银、冬衣、粮米虽已运抵,然经手环节层层克扣。冬衣说是棉袄,实则填充败絮,难以抵御金陵湿寒;粮米中掺杂沙石,需反复淘洗;新营房仓促建成,多处漏风,夜晚寒气透骨。军械方面更显窘迫。那百杆被视为“杀手锏”的荷兰铳,被陈鹏单独编为一“锐士队”,由施琅亲自督导,开始最基础的装填、瞄准、击发流程训练。然而弹药奇缺,火绳、铅子、发射药均供应不足,每人每日实弹射击不过两三发,更多是枯燥无比的空枪操演、装填练习和阵列移动。原定计划中的步、骑、炮协同操演,因火炮未至、骑兵马匹羸弱且训练不足,更是只能停留在沙盘推演与口头讲解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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