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破庙宇残窗,吹得供桌上那盏油灯摇曳不定。
火光在斑驳墙面上跳动,映出几道沉默的人影,像一出尚未开演的皮影戏,静候命定的鼓点。
苏锦瑟立于中央,指尖压着那幅泛黄地图,纸面早已被岁月啃噬得边缘脆裂,可那条由南向北蜿蜒而去的墨线,却清晰如刀刻。
她目光沉静,眼底却翻涌着惊涛——方才小篾儿带回的消息,像一把锈钝的钥匙,终于打开了三十年前那扇尘封的门。
“丙寅年七月初九,葬霜客沈归鸿,自愿削籍,换三日雪霁放行令。”
自愿?削籍?
她几乎能听见自己血脉奔涌的声音。
母亲临刑前塞入她袖中的笔记残页上,只有一句潦草如血书的字:“名字是债。”当时她不解,只当是疯言呓语。
如今才知,那不是疯话,是预言,是警告,是用性命换来的真相碎片。
她缓缓抬眼,望向盘坐在角落的顾夜白。
他依旧背着那口黑棺,脊背挺直如松,仿佛世间万钧重压皆不能折其骨。
可此刻,他的眼神却第一次流露出某种迟疑,像是察觉到了命运之轮正悄然转向他脚下。
“沈归鸿没有死。”苏锦瑟声音不高,却如寒刃出鞘,“他用自己的名字换了三天时间,让某个人逃出生天。而‘风云录’……从来就不是记录英雄的地方,它是吃人的账本——用你的名字点燃名录,借你声望炼化气运,登顶越高,吞噬越狠。”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顾夜白现在是‘第九十八位’,正被推往神坛。可你们知道吗?过去三十年,每一个冲上榜首的人,最终都消失了。不是战死,不是退隐,是彻底从所有典籍、碑文、甚至亲人口中抹去。连‘曾存在过’都被否定了。”
小篾儿猛地抬头,嘴唇发白:“所以……他们不是要捧他成神,是要把他炼成燃料?”
“正是。”苏锦瑟冷笑,“先造神,再吞名。等他声望达至巅峰,便是‘金册’吸尽其魂之时。届时,‘顾夜白’三个字将不复存在,只会留下一个空壳神话,任由天机阁操控传颂千年。”
破庙陷入死寂。
连崔九那双常年无波的眼,也微微眯起。
他手中青铜判笔轻转,笔尖微颤,似感应到了某种古老契约的震颤。
良久,顾夜白开口,声音低哑如砂石摩擦:“如果我不去‘登云大典’,是不是就能避开?”
苏锦瑟摇头,一字一句:“躲得了一次,躲不了世代。他们要的不是一个强者,而是一个永世听话的傀儡——能打、能杀、不能有名字。只要你还活着,只要你还握着剑,他们就不会放过你。”
她俯身,从袖中取出一支骨笛,通体莹白,雕纹细密,隐约可见无数细小的名字蜷缩在纹路深处,如同被困的魂灵。
那是她从断崖老樵手中换来的遗物——影骨笛,据说是沈归鸿当年离崖时,唯一带走的东西。
“但我们可以让他们知道,”她将笛子轻轻放在案上,发出一声清响,宛如钟鸣,“名字不是你们赐的,是我们抢回来的。”
众人屏息。
她环视一圈,眸光如炬:“三日后,登云大典,万众瞩目。天机阁要在九州投影‘风云录’新榜,宣布顾夜白晋升前十。那时,全天下都会看到他跪接榜单的画面——可我要他们看到的,不止这些。”
她指尖轻点地图终点:“忘名驿。沈归鸿最后出现的地方。我查过古志,那里曾是‘无名者’的归处——进去的人,要交出真名,换一碗‘忘忧汤’。他们以为人没了名字,就成了工具。可他们忘了,真正可怕的人,是从不肯忘记自己是谁的。”
她抬头,目光落在顾夜白身上:“你要去大典,但不是去受封。你是去宣告——吾名由我。”
顾夜白静静看着她,许久,缓缓点头。
就在这一刻,庙外忽有风起,卷落檐角残雪。
崔九忽然起身,走向墙角阴影处,取出一只密封铁匣,打开后,里面竟是一块残破玉牌,上刻“鬼线坊·南阙通行印”七字,边缘焦黑,似经烈火焚烧。
“旧档库能进一次,是因为我还在天机阁留了半枚印信。”他声音冷淡,“但下次,他们会设伏。若你想让天下看见不该看的东西……就得让影子,学会说话。”
苏锦瑟望着那玉牌,唇角微扬。
她转身,从包袱中取出一套陈旧的机关箱,铜丝缠绕,齿轮密布,正是皮影戏用的“传影箱”。
她手指拂过镜片,忽而停住。
“小篾儿。”
“在!”
“这箱子,还能改吗?”
少年一怔,随即明白什么,眼中骤然燃起光芒:“您是说……让它不只是演故事?”
苏锦瑟没答,只是凝视着那方黯淡的铜镜,仿佛已看见千里之外,万民仰首,一道不属于天机阁的声音,穿透虚空,响彻九州。
风歇,灯未灭。
而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那支影骨笛的纹路深处,某个极淡的名字——沈归鸿——忽然轻轻一闪,如同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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