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刚过,临安城的风便带上了血味。
一夜之间,十城震动。
听风台那一夜的火光与血影,如瘟疫般蔓延至每一座城池的茶楼酒肆、暗巷深院。
百姓口耳相传的不再是“苏家女死里逃生”的奇闻,而是那幅在夜空中缓缓拼合的巨像——裴文渊撕毁《旧年榜目》,脚下踩着无数忠良之名,面具滑落时那一抹狞笑,刻进了千万人的梦里。
莫问斋连夜闭门,三大世家密使齐聚天机阁偏殿,烛火未熄,纸笺焚尽三炉。
裴文渊坐在主位,指尖捏碎了一枚玉镇纸,声音冷得像从冰窟里捞出来的:“她不是演戏……她是点火。”
“正音令”加急发布,墨迹未干便传遍天下:苏锦瑟以邪术惑众,操纵人心,所演皆为幻象;其人乃朝廷钦犯,勾结乱党,煽动民变,人人得而诛之!
可这道令下得越急,民间的回应就越烈。
街头巷尾,已有快嘴孩童哼起新调:“谁烧了御舆情司?粮价涨了三倍整,兵走南门不报信,结案文书无尸供。”曲不成调,词却入骨。
谣言对谣言,火势对火势。
有人开始翻旧账。
有老吏醉后拍案大哭:“我亲手烧的口供!上面写着‘苏明漪当夜不在府中,曾面奏天子’!可第二天,我就被调去边陲养马!”消息一出,四方哗然。
那些曾以为苏家真有谋逆证据的人,心头第一次裂开一道缝——光,就从那里照了进来。
但也有动摇者。
护灯队中,一名年轻老兵低声嘀咕:“幕布流血……真是牛血吧?不然怎么解释?”话音未落,断眉刘一个耳光扇过去,怒吼:“你爹死前喊的是‘苏大人救过我全家’!现在你跟我说是牛血?睁眼看看你脚下的地,哪一寸不是他们用命铺的!”
怀疑与忠诚在民间撕扯,像一场无声的拔河。
而在这风暴中心,苏锦瑟却异常沉默。
她没有再演皮影,没有再设高台,甚至不再露面三日。
直到第三日黄昏,夕阳将坠未落,朱雀坊最热闹的街口,一声木槌轻响。
人们抬头望去——
听风台旧址,那块曾被破忆弩射穿、染满幽蓝毒烟与猩红异血的残破幕布,竟又被支了起来。
风吹过,布帛猎猎作响,血痕如藤蔓蜿蜒,触目惊心。
苏锦瑟一身素衣,立于台前,发未簪,面未遮,手中只捧着两件东西:一张泛黄拓片,一本手抄古卷。
她不开口,只是将拓片缓缓展开,贴于幕布之上。
双鹤衔印,纹路清晰——那是皇家舆情司独有的信物,只有奉旨监察天下言论的苏家嫡系,才可持有。
紧接着,《旧年榜目》抄本翻开,一页页陈列于木架之上。
那些被除名的名字,一个个赫然在列:苏明远、沈砚舟、顾怀忠、秦无咎……每一人都曾在风云录前十,每一人都在一夜之间人间蒸发。
“若我是妖言惑众,”她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穿透整条长街,“为何天机阁昨夜派出七批密探,专程潜入刑部档案库,试图焚毁‘苏案’底册?”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中的暗探与游侠、商贾与乞儿。
“若我所演是假,为何他们不敢让你们看这些?”
无人应答。只有风吹动纸页的沙沙声,像是亡魂在低语。
一个白发老者颤巍巍上前,伸手抚过拓片上的印纹,突然跪倒在地,老泪纵横:“小人曾在宫门守值三年……这印,每月初一都要核验一次。是真的啊……苏大人没反,是他们杀了忠臣,还要骂他叛国!”
一句话如刀劈开迷雾,围观者哗然骚动。
有人开始传阅抄本,有人掏出随身笔记对照年份,有人默默摘下帽子,低头默哀。
就在这片沸腾之中,苏锦瑟静静站着,像一座不肯倒塌的碑。
真相不需要呐喊,它只需要被看见。
而一旦被看见,就再也捂不住了。
人群之外,屋檐阴影里,一道玄色身影静立如松。
顾夜白不知何时已到来,黑袍覆体,肩上棺木依旧,剑未出鞘,眼神却比霜刃更冷。
他看着她站在光里的背影,苍白却挺直,仿佛十年前那个雨夜之后,她第一次真正站回了人间。
他没有上前,只是抬起右手,指尖轻触剑柄。
然后,极慢地,用剑尖敲击地面。
一下。
两下。
三下。
节奏沉稳,如心跳,如誓约。
下一瞬,坊口尽头,脚步声起。
十道身影自暮色中缓缓走来,皆着粗布麻衣,面有风霜,手中各捧一册泛黄账簿,封面依稀可见“苏氏赈灾录”五字。
但他们尚未登台,身份未明,目的未知。
唯有风知道,有些债,终究要算到头了。
火光冲天,映得朱雀坊如同白昼。
那块染满血痕的幕布在火焰中蜷曲、焦黑,最终化作一片飞灰,随风升腾。
可就在它燃尽的刹那,苏锦瑟手中新制的皮影被高高举起——薄如蝉翼的牛皮上,女子背对烈焰,一盏孤灯提于掌心,光影流转间,竟似有千家万户的窗棂被逐一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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