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暗的时刻,天地仿佛被墨汁浸透,连风都凝滞在断壁残垣之间,不敢惊扰这片埋葬了太多秘密的废墟。
昭水堡主宅遗址深处,坍塌的祠堂像一头垂死巨兽的骸骨,横卧于荒草与碎瓦之中。
梁柱交错,半掩着一道被腐木覆盖的石阶——那正是苏锦瑟昨夜察觉的异样所在。
她蹲下身,指尖轻拨朽木,露出下方青砖砌成的地窖入口,边缘刻有玄甲军独有的云雷纹。
“就是这里。”她低声开口,声音冷静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意。
顾夜白站在她身后,目光落在那扇半掩的地下门户上,呼吸微微一顿。
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的焦木味和铁锈气息,熟悉得令人心口发闷。
那是火焚之夜的味道,是命运将他从人间推入地狱前的最后一口呼吸。
他没有说话,只是越过苏锦瑟,率先跃下地窖。
落地时靴底溅起一层薄灰,四壁幽深,唯有月光从裂缝斜照进来,勾勒出一具静静横卧的棺椁轮廓——黑檀所制,通体乌沉,表面布满焦痕与刀劈斧凿的旧创,宛如一段被烈焰啃噬过的记忆。
顾夜白一步步走近,脚步缓慢却坚定,像是怕惊醒了什么,又像是终于等到了这一刻。
他的手抬起,指尖微颤,在触碰到棺木的刹那猛然一缩——
那触感太真实了。
冰凉、粗糙、带着岁月侵蚀的裂纹,还有右下角那一道凹陷……是他幼时蜷缩其中时,用指甲无意划出的痕迹。
他还记得那天有多冷。
记得棺盖合拢时父亲最后的声音:“活下去。”
记得坠崖途中火焰舔舐棺身的噼啪声,以及自己在黑暗中哭到失声,却不敢喊出一个字。
十年了。
他背棺行走江湖,以为不过是替亡者送终,却不知自己本身就是那个本该死去的人。
“小篾儿。”苏锦瑟的声音打破沉默,清冷如霜,“用虎符。”
小篾儿一凛,连忙取出那枚锈迹斑驳的青铜残片,小心翼翼贴向棺底一处不起眼的凹槽。
她昨日便注意到这细微机关,当时未敢妄动,此刻在苏锦瑟示意下,才敢尝试。
咔哒——
一声轻响,如锁开千年。
棺底夹层应声弹开,尘封已久的暗格中,静静躺着三件物品:一枚完整无缺的虎符,色泽古朴,两半相合可拼成猛虎咆哮之形;一块玄铁打造的兵令令牌,正面镌刻“玄甲统帅·顾”五字,背面则是一幅微型边关布防图;还有一封泛黄血书,纸面早已干涸发褐,边角甚至有些炭化,显然是从火场中抢出。
顾夜白跪坐在棺旁,双手接过那封信。
展开仅一行字——
“吾子若存,勿效愚忠,当问天下何以为公。”
他的手指猛地收紧,纸页边缘瞬间卷曲。
喉头剧烈滚动,像是有千斤巨石压在那里,堵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一生都在寻找复仇的理由,苦练剑法,斩杀权贵爪牙,只为有朝一日能血洗当年仇敌。
他曾以为父亲是为国捐躯却被污名化,他要替父正名,要让那些踩着忠良尸骨上位的人尽数伏诛。
可现在……
父亲留给他的,不是仇恨,而是质问。
不是“为我报仇”,而是“问问这天下,到底谁才算公道”。
一滴泪,毫无预兆地落下,砸在兵令令牌上,溅起细微的尘埃。
那是他十年来流下的第一滴泪。
没有嚎啕,没有悲鸣,只有一滴泪,沉重如雨,落在属于他的宿命之上。
“原来……”他低语,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父亲从未指望我复仇,只愿我活得明白。”
苏锦瑟静静看着他,眸光微闪。
她早知信中内容。
早在三年前翻阅苏家密档时,她就见过这份遗书副本。
但她一直没说。
因为她知道,真相不能由她说出口,必须由他自己触摸、感知、觉醒。
而现在,他终于不再是她手中的一枚棋子,也不再是舆论包装下的“武林神话”。
他是顾夜白,是昭水堡最后的守魂人,是那个从火海棺中爬出来的孩子,也是即将劈开谎言之幕的剑。
就在这时,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自外传来。
风婆婆拄着拐杖,缓缓走来。
她衣衫破旧,发丝灰白如雪,布袋鼓鼓囊囊,里面装满了手工糊制的纸人。
她在地窖口停下,一句话未说,只是默默点燃一张纸人,放入火盆。
火光摇曳,映照她苍老而平静的脸。
“三十年了。”她喃喃道,声音轻得像风吹过坟头的纸钱,“每年冬至,我都替你们烧一个回家的路……今日,你终于回来了。”
说着,她掏出最后一张纸人,递向顾夜白。
那纸上画的并非寻常亡灵,而是一名少年,背着一口漆黑棺材,眉目坚毅,脚下踏着血火长路。
下方题字清晰可见——
“归魂郎”。
顾夜白怔住。
他接过纸人,指尖抚过那拙朴却传神的笔触,仿佛看见这三十年间,一位孤寡老妇在寒夜里一笔一画描摹着不属于她的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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