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未歇,山道泥泞。
囚车碾过碎石,吱呀作响,像是拖着一口即将入土的棺。
押送的天机阁执事披着油布斗篷,脚步匆匆,谁也没注意到,那具被草席裹住的少年尸体,指尖微微蜷起,仿佛还攥着什么不肯松开。
三更天,林深处忽有火光一闪,旋即熄灭。
等执事们察觉异样时,停尸车厢已空。
只余一滩血迹,在湿冷的地上缓缓洇开,像一朵枯败的梅。
壬辰柒死了——可他的尸身,不见了。
小息如毒蛇般钻进真影坊那间低矮的戏棚。
苏锦瑟正坐在灯下修补一尊皮影,银针穿线,动作极稳。
听到小篾儿颤抖的通报,她只是轻轻放下手中药胶,抬眼望向墙上悬挂的一件旧物——黑袍宽袖垂地,绣纹斑驳,是当年苏家掌管舆情司时的礼服。
她起身,取下黑袍,一寸寸披上肩头。
“这一场,不只是拆穿骗局……”她声音很轻,却压住了满室风雨,“是要让死人也被人记住。”
与此同时,天机阁深处,停尸房幽暗如墓。
制器翁佝偻着背,提着一盏将熄的灯笼,一步步踏进这禁地。
他本不该来。
这些年来,他亲手将七具少年躯体送入熔炉,编号、剥离、灌药、封忆,从无迟疑。
可今晚,他鬼使神差地来了。
白布掀开。
月光透过窗隙照在壬辰柒脸上。
老人浑身一颤。
泪痕。
干涸的泪痕横亘在少年冰冷的脸颊上,从眼角蜿蜒至耳根,像是灵魂最后挣扎着流出的最后一滴血。
“不可能……”他喃喃,“武傀无感无念,怎会流泪?”
他颤抖着手指抚过少年后颈,拨开发丝——那一枚刻着“柒”的青铜铆钉旁,竟多出一道细小的疤痕,深而新,显然是在最后一次记忆清洗时被人用极钝的刀尖生生刻下。
三个字,歪斜却清晰:
我是谁。
制器翁双膝一软,跪倒在尸前。
几十年来第一次,这个制造了无数傀儡的老人,听见了自己心脏撕裂的声音。
他哆嗦着从怀中掏出一本残破册页——《傀名录·壬辰卷》,纸角焦黑,边沿浸着暗红血渍。
这是他偷偷藏下的唯一记录,记载着每一个孩子的真实姓名、籍贯、被抓来的年岁。
“阿七……你是温州柳家村的孩子,父亲是个铁匠,母亲早亡……你最爱吃巷口王婆卖的桂花糖羹……”他哽咽着,将册页塞进少年口中,又用布条层层缠紧,“你们要抹去你们造的孽,我偏要留下证据。哪怕只剩一页纸,也要有人知道,你们杀的不是工具,是人。”
风穿堂而过,吹灭了最后一盏灯。
而在七镇之间,一场前所未有的皮影戏正在上演。
苏锦瑟命小篾儿以壬辰柒遗物为基,重制一具特殊皮影:木质关节皆按真人比例雕琢,面部设计可翻转——正面覆着“孤棺新王”冷峻面具,背面却是清秀少年的脸,眉眼温顺,嘴角微扬,似常含笑意。
戏名《傀生梦》。
幕布升起,鼓点低缓,如心跳复苏。
光影流转间,一个孩子出现在荒村陋巷。
他奔跑,跌倒,捡起一颗滚落的弹珠;他踮脚够糖摊上的桂花糕,被老板笑着摸头;他听见远处呼唤:“阿七!回家吃饭了!”——那一刻,皮影的眼睛亮了起来。
台下观众尚在微笑,剧情骤转。
黑衣人闯入,药香弥漫,孩子被拖走。
画面一变,他躺在石台上,银线穿体,瞳孔泛银。
每一次抽搐,都伴随着梦境碎片闪现:母亲的脸模糊了,名字记不清了,只有机械指令在耳边回荡:“你是柒,你是武器,你不需记忆。”
最后一幕,少年持剑赴战,倒在血泊中。
皮影缓缓翻面,露出那张真实的面容。
他嘴唇微动,声如游丝:
“我想……做一个会做梦的人。”
话音落,全场死寂。
继而,无数妇人掩面痛哭。
孩童不懂,只觉心口发闷,抱住母亲的手臂不肯松。
老者长叹摇头,眼中泪光闪烁。
这一夜,七镇同悲。
而在深山草庐,烛火摇曳。
柳婆婆守着棺中少年,将一块焦黑布角贴身藏于怀中——那是她从断崖拾得的“寒江之后”残片,二十年前,曾属于一位坠江的女将军。
如今,它静静躺在壬辰柒掌心,仿佛某种宿命的交接。
她每日焚香,低声呢喃:“阿七,别怕,婆婆在这儿。”
直到某个雪夜,门外传来脚步声。
沉重,缓慢,带着棺木压地的闷响。
门开了。
顾夜白立于风雪之中,黑袍染霜,肩上依旧背着那口从未离身的棺。
他走进来,目光落在少年尸身旁那碗早已凝固的甜羹上,沉默良久。
然后,他缓缓取出一片漆黑如墨的棺木残片——边缘参差,似经烈火焚烧。
他蹲下身,双手平稳地将木片横置于少年胸前,又将另一片竖放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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