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衡鉴碎裂的第三日,真影坊旧址静得像一口沉入地底的老井。
风不进,人不来,唯有那盏琉璃灯还燃着,火苗细弱,却执拗地不肯熄灭。
灯下,苏锦瑟躺在一张旧木榻上,素衣如雪,脸色却比纸还白。
她的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仿佛一缕随时会断的丝线,悬在生死之间。
顾夜白坐在她榻前,七天七夜未曾合眼。
他右手三指始终贴在她腕上,感知那一丝微弱到近乎虚无的脉动。
他的手很稳,可指节早已泛青,虎口处一道旧伤裂开,血渗进袖口,他浑然不觉。
他只是盯着她,看着她眉头偶尔一蹙,唇瓣轻启,梦中喃喃:“我不是妖女……可那些人死时,也有人哭。”
声音极轻,却像刀子一样剐过他心口。
他知道她在说什么——那一夜,十万人心绪汇成光阶,掀翻了百年神坛。
可也有人在暗处痛哭:那些曾靠“风云录”权势通天的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他们的亲人跪在废墟里烧纸钱,喊的是“冤”字。
苏锦瑟听见了。
她不是冷漠,是太清醒。
她知道颠覆一场谎言,也会掀起另一场血雨。
可她仍做了,因为她更清楚——若无人点火,这世间永无光明。
檐角猫奴蹲在案边,翻着苏锦瑟留下的手稿。
厚厚一叠,全是密密麻麻的计划、推演、人心走势图。
最后一页却空白得刺眼,只有一行小字:
“若我醒不来,请把空白皮影匣送往百城,附言——‘谁都可以讲自己的故事’。”
猫奴皱眉,不解其意。
她抬头看向榻上女子,忽见苏锦瑟干裂的唇微微颤动,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吐出一个字:
“放。”
声若蚊呐,却让整个屋子猛地一震。
窗外,琉璃灯芯骤然跳了一下,映得墙上影子乱晃,仿佛有无数人在无声呐喊。
猫奴怔住,心跳如鼓。
她猛地起身,冲出房门,直奔后院库房。
那里堆着三百具未开封的皮影匣,乌木所制,漆面未绘,内衬素绢,每匣都藏着一枚心影丝引——那是能将普通人记忆短暂投射成光影的秘器,本是苏锦瑟为“造神计划”准备的终极武器,如今却被她亲手变成了一封封空白的请柬。
她抱起第一批三十匣,回头望向屋内那个沉默守候的身影。
顾夜白终于抬起了头。
他站起身,动作缓慢,似有千斤压身。
腿上的旧伤早该溃烂,可他一步未退,从第七日清晨走到此刻,只为等她醒来说那一句“放”。
现在,她说了。
他取来一根黑铁杖,拄地而立,披风残破,却挺得笔直。
他没有说话,只是朝猫奴点了点头,然后亲自背起十具皮影匣,迈步出门。
马车停在巷口,轮轴积尘,已多年未动。
他亲自驾车,一路南下,直抵江南重镇——枫桥镇。
此地曾是“风云录”巡榜使每年巡演之地,戏台高筑,万人空巷。
如今台塌梁朽,杂草丛生,百姓避之不及,唯恐沾上“逆榜余孽”的罪名。
顾夜白在废台中央立下一碑,石质粗粝,无雕无饰,仅刻八字:
此处不演英雄,只容凡人开口。
风雨忽至。
夜色如墨,雷声滚滚,豆大的雨点砸在残瓦上,溅起泥腥。
整座小镇灯火全无,无人敢靠近半步。
他在檐下独坐,背棺而憩,十具皮影匣整齐排列身侧,像守墓的兵。
一夜未眠。
雨打湿了他的发,顺着脸颊流下,分不清是水还是汗。
他不动,也不语,仿佛只要他还在这里,就有人终会听见。
直到拂晓前最暗的那一刻,一声轻响。
“咔。”
像是木匣被推开的声音。
他猛然睁眼。
最边上的那只皮影匣,盖子微微翘起,一只枯瘦如柴的手,正将一张泛黄的纸片塞入其中。
指尖颤抖,写满迟疑与恐惧,却又带着某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纸页落入匣中,发出轻微的响动。
上面是歪斜笔迹,墨色斑驳,像是蘸着泪水写就:
三年前大旱,官仓闭门,村中孩童饿得啃土。
我偷米三斗,救十六童命。
事发后,全村老少跪于县衙外,叩头流血,求代我死。
差役拖我上刑台那日,有个娃娃追着囚车跑了十里,哭喊‘阿爷别走’……我斩首示众,头悬城门七日。
没人记得我名字,只道我是贼。
末尾一行小字,几近涂改,却力透纸背:
他们说英雄不该流血,可我们连哭都不敢大声。
(续)
那一声“咔”极轻,却如惊雷劈开死寂。
顾夜白睁眼的瞬间,天地仿佛凝滞。
他瞳孔微缩,目光锁在那具微微开启的皮影匣上——枯瘦的手早已缩回阴影,只留下一张泛黄纸片静静躺在素绢之上。
雨还在下,檐角滴水砸在青石板上,一声声,像倒数着某种即将苏醒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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