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将至,雨季再临。
江面浮着一层薄雾,像打翻的墨汁缓缓晕开。
渡船公撑篙立于船尾,竹竿一点,小舟便如游鱼般滑入烟波深处。
船头站着几个外乡人,衣裳考究,佩刀带匣,显然是从京城来的江湖客。
他们一路低声议论,目光却始终黏在远处山脚那座残破的戏台之上。
“真有会动的影子?”一人终于忍不住问,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渡船公不答,只将竹篙轻轻一斜,指向江岸尽头。
细雨蒙蒙中,那座荒废已久的戏台悄然浮现轮廓。
斑驳的墙面上,竟有一幕光影正缓缓流转——苏锦瑟坐在门前矮凳上择菜,青葱指尖翻飞,眉头微蹙,似是嫌弃某根菜太老;顾夜白蹲在一旁修补篱笆,黑衣沾泥,动作沉稳,偶尔抬头看她一眼,眸光静得能映出整个春天。
几只鸡绕膝而过,扑腾起一地水花。
无人说话。
连最桀骜的剑客也屏住了呼吸。
这不像戏,没有锣鼓,没有唱腔,更无悲欢离合的煽情桥段。
可偏偏,比任何一场大戏都更让人眼眶发烫。
“这不是戏。”渡船公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如旧木摩擦,“这是日子。”
船舱里一片死寂。
有人攥紧了拳头,有人悄悄抹了眼角。
他们曾听过太多关于“影教妖女”的传言,说她以万民记忆炼魂续命,说她操纵人心、蛊惑天下。
可眼前这一幕……哪有半分邪祟?
分明是寻常夫妻过活的模样,琐碎、真实、暖得扎心。
就在这时,村口方向传来一阵喧闹。
檐角猫奴站在老槐树下,手中抱着一叠泛黄卷册——那是她十年来偷偷记录的影像档案,密密麻麻写满了苏锦瑟如何运筹帷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每一笔布局。
原本她打算带回京城,交给沈青璃,作为“影教余孽未清”的铁证。
可此刻,她听见了一群孩童围在布摊前争论。
“你说那女的是不是苏锦瑟?”
“当然是!话本里写她一挥手就能让人发疯,还会召鬼影杀人。”
“胡说!”另一个孩子反驳,“我娘亲眼见她给阿牛弟包扎伤口,血糊得满手都是,还掉眼泪呢!她说她是人,不是神!”
“我觉得她更像我娘,会生气,也会笑。”
檐角猫奴站在原地,指尖猛地一颤。
那些字迹突然变得陌生而冰冷。
她写的从来不是真相,而是另一个版本的“风云录”——依旧在定义谁该被仰望,谁该被畏惧。
可如今,百姓不再需要别人告诉他们该信谁。
他们用自己的眼睛记住了温柔,用嘴里的闲话传颂着平凡。
她忽然笑了,笑得眼角沁出泪来。
转身走向村中那口古井,她将所有卷册投入水中。
纸页沉落,墨迹晕染,如同过往的执念终归尘土。
而后,她走到苏锦瑟院前,深深一礼,声音清亮:“从今往后,我不再写你的故事了。我要去听别人讲。”
苏锦瑟正在晾晒新洗的布衣,闻言抬眼,只淡淡一笑,并未挽留。
同一时刻,戏台前跪着一个身影。
“影教圣女”回来了。
曾经金丝绣袍、凤冠加身的她,如今一身粗布裙衫,发髻散乱,脸上再无骄矜之色。
她在风雨中跪了一整夜,天明时留下一封信,放在残破的香案上:
“我叫林晚,七岁被卖,十五成‘圣女’。我不求原谅,只想在这里做个杂役。”
苏锦瑟读完,沉默良久,最终只对顾夜白道:“送把扫帚去。”
顾夜白依言而去。
当他将扫帚递到林晚手中时,她浑身一震,抬起头,眼中含泪。
“想留,”他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就扫干净自己的心。”
林晚重重叩首,接过扫帚,开始一寸寸清扫戏台下的落叶与尘泥。
动作笨拙,却虔诚如赎罪。
苏锦瑟倚门而立,望着那片斑驳墙面,忽觉心头空落又丰盈。
她曾以为,掌控舆论便是掌控命运。
她编故事,造神话,把顾夜白捧上神坛,只为撕碎那个虚伪的江湖。
可如今她才明白——真正的力量,从来不是让人膜拜你,而是让他们敢于记住你的真实。
风起,雨又落。
戏台残垣之上,微光再度轻闪。
没有惊天动地的传说,也没有荡气回肠的对白。
只有一男一女,在屋檐下并肩避雨,他替她拢了拢肩上的披风,她笑着推他一下,两人争抢一把破伞。
光影无声,却让路过的人停下脚步,久久不愿离去。
而在江畔小舟上,渡船公收篙靠岸,望着那一墙温柔的倒影,喃喃自语:
“这世上最厉害的戏,从来不是谁在演,而是谁愿意信。”数年后,春雨又至。
细丝般的雨从灰白的天幕垂落,润湿了青石阶、茅屋檐、老槐树皲裂的皮。
村外那座早已无人修缮的戏台,静默地立在水雾之中,木柱倾斜,帷布残破,仿佛随时会被一场大风卷走。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