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库余烬尚在微喘,青烟如未散的魂息,在断壁残垣间游走。
焦土之下,铁柜碎裂的铜锈混着血渍,在月光下泛出暗紫。
苏锦瑟仍跪在玉环中央,膝下是阿阮枯瘦颤抖的手,掌心还攥着那只裂了鼓面、焦了红绳的拨浪鼓——鼓身内侧,用炭笔歪斜刻着两个小字:“锦儿”。
她没起身。
不是不能,是不敢。
那声“小姐”,像一把钝刀,慢慢剜开她封了十年的胸口。
原来最痛的从来不是死,而是活——活在别人脸上,活在仇人账册里,活成一具被租出去的皮囊,连哭都要经过许可。
夜巡郎就是在这时从塌陷的暗道里爬出来的。
他半边脸糊着黑灰,右臂拖着个血人——断舌文吏。
那人舌头早被剜净,喉管处一道狰狞旧疤,此刻正随呼吸微微翕张,像一条将死未死的鱼。
他怀里死死护着一本账册,焦边卷角,封皮烫金剥落大半,唯剩三个字尚可辨认:愿力录。
他一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直直钉在苏锦瑟脸上,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磨骨:“他们……不是乱卖记忆。”
他咳出一口黑血,吐在账册封面上,却仍用指腹抹开,露出底下一行朱砂小字:
【娄北斗,三年购神髓丹十七颗,付款方式:祖坟风水位一穴。】
苏锦瑟指尖顿住。
没有震怒,没有冷笑,只有一瞬极沉的静。
她轻轻翻开下一页,纸页脆如蝉翼,簌簌抖着,映出密密麻麻的交易记录——
“陈员外,三子夭折,购‘续命香’九柱,抵长女婚约聘礼三成。”
“柳捕头,追凶坠崖,购‘无痛忆’一剂,换其母三年安眠。”
“城南李氏,幼女失踪,焚香七日,愿力抽成:四成归影市,三成入风云录榜首功德池,余者……炼为‘招魂引’,供权贵夜召亡童嬉戏。”
她终于抬眼,眸底冰层尽裂,底下翻涌的不是火,是寒铁淬火时那一声闷响。
“原来连死人的地气,他们都要吃。”她嗓音轻得像叹息,却让四周残存的玉丝齐齐一颤。
话音未落,回音娘忽然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双手死死捂住耳朵,指甲掐进耳后皮肉,渗出血丝:“太多了……他们在哭!三百户!全是孩子失踪的人家!有人刚梦见女儿踮脚够灶台上的糖糕,有人听见儿子在床底喊‘娘,我鞋掉了’……可他们喝过忘情膏,记不得脸,记不得声,只记得空……空得发疼!”
她猛地抬头,泪眼涣散:“他们说……想见孩子最后一面。”
苏锦瑟没答。
她只抬手,指尖三缕玉丝倏然飞出,如活物般缠上回音娘手腕。
温润微光一闪,那撕裂般的哭嚎骤然缓滞,化作低低呜咽,继而沉淀为一种奇异的澄明。
回音娘喘着气睁开眼,瞳孔深处浮起三百个模糊却清晰的轮廓:“他们说……要见。”
“那就见。”苏锦瑟起身,衣摆扫过焦土,沾灰不染,“风纸郎——备素纸、松烟墨、百年槐枝签。今夜子时,乱葬岗搭台。三百份记忆,一份不漏,全演出来。”
无人问为何是乱葬岗。
因为那里埋着没人认领的尸骨,也埋着没人敢提的名字。
那里阴气重,怨气厚,但——最干净。
没有香火供奉,没有榜单冠名,没有谁替他们立碑,所以,他们还“在”。
子时三刻,荒野之上,百盏灯笼齐燃。
不是喜庆的红,是惨白的纸灯笼,灯罩上皆绘一只闭目蝶——那是守影族认亲的印。
幕布悬于两棵枯槐之间,风过时微微晃动,像一张将启未启的嘴。
皮影初起,无声。
先是小小一只布鞋,沾泥,少一根带子;接着是半截蓝布裙摆,裙角绣着歪斜的雀;再然后,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影子蹦跳而出,哼着不成调的《月儿弯》——调子跑得厉害,可台下第三排那个穿补丁袄子的女人,突然浑身一僵,手里的蒲扇“啪”地落地。
她盯着幕布,嘴唇哆嗦:“阿沅……我阿沅,每次洗完头都这么哼……她说,这样头发干得快……”
幕布上,那影子忽然转身,仰起脸——没有五官,只有一片空白,可所有人,都看见了自己孩子的眼睛。
哭声,不是爆发,是蔓延。像春水漫过堤岸,无声,却不可挡。
戏至终幕,幕布忽暗。
一袭素衣自侧后登台,裙裾拂过灯笼,光影摇曳如泣。
苏锦瑟立于台前,手中高举一只染血的童鞋——鞋底还沾着乱葬岗的湿泥,内衬缝着一块褪色的蓝布,针脚细密,歪歪扭扭。
“这不是幻术。”她声音不高,却压住了所有哽咽,“是你们烧过的香,拜过的神,点过的灯……全算在别人账上。你们供奉的,是假神;你们流的泪,是别人的税。”
她抬手,将鞋投入火盆。
火焰腾起一瞬,赤橙转青,竟凝成一只振翅欲飞的青蝶,逆风而上,掠过三百张泪痕纵横的脸,直没入浓墨般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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