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坳的雪,终于停了。
可风没停,只把残雪卷成细雾,在檐角、灶口、门缝里游荡,像一群不肯散去的旧影。
海鲨帮的船队破开江面薄冰,缓缓靠岸。
船头朱砂绸在冷光里翻涌如血,那口曾载着《逆天改命录》巡演三州的皮影箱,被少主亲手捧下跳板——箱身斑驳,漆皮剥落处露出深褐木胎,铜扣锈蚀,锁舌歪斜,连箱角都磨出了毛边,仿佛不是走江湖,而是踏过刀山火海回来的。
他单膝跪在码头石阶上,将箱奉至顾夜白面前,额头抵着冰冷箱盖,声音沉得发哑:“巡演终了。三百二十七场,七十二出戏,百姓哭过,笑过,砸过酒碗,也跪过祠堂门槛……可箱里,只剩一张皮。”
顾夜白没接。
他只垂眸扫了一眼。
箱盖掀开——空。
没有刀剑影、没有蛟龙图、没有孤辰剑劈云裂碑的惊鸿一瞥,也没有苏锦瑟提灯登台时那一抹灼人的红袖。
唯余一张羊皮,素白,柔韧,边缘微卷,像一页未写一字的遗嘱。
昭影却忽然从人群后跑出来。
她赤脚踩在湿冷石阶上,冻得脚趾泛青,却径直伸手,取过那张皮。
没人拦她。
连海鲨帮少主都屏住呼吸,望着她小小的手指抚过羊皮纹路,像抚过一道尚未愈合的旧伤。
她转身奔向井台,舀半瓢清水,蹲在青石阶前,蘸水作墨,以指尖为笔——
第一笔,画父亲修伞:斗笠压眉,脊背微弓,左手扶伞骨,右手持锥,针线绷直如弦;
第二笔,画母亲晾衣:素裙微扬,发间别着半朵干梅,竹竿横架,几件洗得发灰的布衣在风里轻轻晃;
第三笔,画自己喂猫:蹲在灶膛边,手心摊开,三粒炒豆,一只瘦猫仰头,胡须颤动。
线条稚拙,无起承转合,不讲光影虚实,甚至没有轮廓线——水迹在羊皮上洇开,又缓缓变淡,像一场将醒未醒的梦。
小鱼干蹲在旁边看了半晌,忽地笑出声,拍腿道:“哎哟喂!这戏谁看?没打没杀没飞檐走壁,连个反派都没有!”
昭影抬眼看他,睫毛上还沾着一点水珠,声音清亮,不争不辩,只一句:“有人看就行,比如我。”
小鱼干一愣,笑声卡在喉头,半晌,挠着头嘀咕:“……也是。你娘当年第一出戏,演的就是灶王爷打喷嚏。”
哑姑就站在院门边,一直没说话。
她穿一身素灰布衣,袖口磨得发亮,手腕上系着一条褪色蓝布带——那是聋哑孩童们亲手织的“无声绳”。
此刻她静静看着昭影指尖滴落的水痕,忽然上前,轻轻牵起她的手,朝村西无声书院的方向走去。
书院是旧祠堂改建的,窗纸糊着厚棉,墙上挂满手语图谱,地上铺着软草席。
三十多个聋哑孩子围坐一圈,眼睛亮得惊人,手指翻飞如蝶。
一个瘦高少年比划:“影子不会说话,怎么教它开口?”
昭影没答。
她只是拉起少年的手,轻轻按在自己左胸——那里,心跳正一下、一下,稳而热,像一小团埋在灰里的炭火。
少年指尖一颤,怔住。
她又牵第二个孩子的手,再第三个……直到所有手掌都贴上她胸口,贴上那搏动不息的节奏。
静了片刻。
忽然——
角落里一个十二岁的少年猛地起身,双臂一展,十指翻转,借着窗外斜射进来的天光,在土墙上投下一幅手影:
棺盖掀开一线,黑影如瀑倾泻;
一柄剑自暗处劈出,不是斩人,是劈棺!
剑锋所向,不是咽喉,是枷锁锈链——
动作笨拙,影子歪斜,可那眼神,灼得人不敢直视。
昭影静静望着墙上的影,没鼓掌,也没点头。
她只是慢慢松开手,转身走向院角那柄孤辰剑——它已不在廊下,而是静静卧在铁匠铺的熔炉旁,通体赤红,剑脊扭曲,正被千锤百炼,一寸寸,化作犁铧的弧度。
当夜,月光如练,洒满青石坳。
昭影悄悄溜进铁匠铺,趁老陶头打盹,用小瓷碟接住几星滚烫铁屑,混入砚中墨汁,搅匀,墨色顿时沉得发紫,泛着金属冷光。
她取回那张空白羊皮,翻到背面——无人写过字的那面。
蘸墨,落笔。
第一行字,力透纸背,稚嫩却锋利:
《炊烟记》
墨未干,风穿窗而入,吹得纸页轻颤。
远处,小鱼干正带着一群孩子,在祠堂废墟上扯开一块块旧衣拼成的幕布;
油灯不够,他们把铜盆盛满清水,斜对月亮——灯光来。
而此刻,昭影搁下笔,仰头望月。
云,正缓缓移来,像一只无声合拢的手。
幕布尚空,戏未开场。
可她知道——
当黑暗真正落下时,孩子们不会慌。
因为他们早就在心里,点起了灯。
青石坳的夜,静得能听见露珠在草尖上翻身的声音。
祠堂废墟前,幕布高悬——那是三十七块旧衣拼接而成:靛蓝粗布是寡妇阿沅的嫁裙下摆,褪色桃红是灯花嫂出嫁时压箱底的肚兜边,还有一小片鸦青,来自顾夜白当年背棺入村时撕下裹伤的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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