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粥暖三代》首演那夜,风比往常更野。
不是刮,是探——从檐角破口钻进来,贴着灶台边缘游走,卷起几缕未燃尽的草灰,在火光里打旋儿,像一群不肯散去的旧魂。
村中老槐树下早摆开三排竹凳,青砖铺地,粗陶碗沿还沾着白日里没擦净的粥渍。
人不多,却都来了:赵九瘫在竹椅里,眼皮半耷,手边糖人摊子收了一半,竹签插在麦秆捆里,糖浆凝成琥珀色的硬壳;老茶婆裹着靛蓝头巾,枯瘦手指捻着一截陈年烟杆,火星明灭,映得她眼窝更深;哑姑坐在最角落的矮杌上,膝头摊着一方素布,指尖静垂,像两枚收拢的蝶翼;小篾儿蹲在幕布后头,竹刀悬在半空,屏息盯着灯影投来的角度——那盏灯,是夜粥郎今晨送来的,纸糊得极薄,透光如水,可左下角裂开一道寸许长的口子,风一撞就颤,灯影便跟着晃,像喘不过气来的人。
昭影站在灯后,六岁的小身子绷得笔直。
她没穿戏服,只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袖口磨出了毛边,腕骨伶仃,却稳稳托着那盏破灯。
灯罩一颤,幕布上的影子就抖——赵九的糖人影子最先登场,金黄剔透,糖丝拉得细如游丝,抬手、甩袖、转身,动作竟比真人还活泛三分。
可就在他影子踮脚欲跃上灶台那一瞬,风猛地灌进破口!
“噗”一声轻响,灯焰骤缩。
糖人影子倏然淡了,右臂先化作一缕青烟,接着是半张脸、一只扬起的袖——最后只剩个歪斜的糖葫芦轮廓,在幕布上晃了三晃,彻底散了。
老茶婆嘬了口烟,烟杆磕在青砖上,“嗒”一声脆响:“这戏不全乎啊。”
没人应声。可火塘边的呼吸,齐齐沉了一寸。
昭影没动。
她只是把灯往上托了半分,指尖压住那道裂口边缘,不让风再钻。
可月光偏不听话,从破口斜斜漏进来,一束清冷银光,不偏不倚,正落在她脚边青砖上——照出她踮起的左脚尖,照出她无意识甩出的右手袖口,照出她侧身时腰线微弓的弧度……和三年前,苏锦瑟在灶台边教她画皮影走步时,一模一样。
哑姑忽然起身。
没有咳嗽,没有示意,她只是静静站起,素布滑落膝头,双手抬起,在月光与火光交界处,缓缓比划——
右手食指竖起,点向自己左眼;左手五指张开,掌心朝外,轻轻一推;然后双掌合十,指尖微颤,如初生麦穗承露。
这是无声书院最古老的手语:
“看见的,未必是真。”
“推开的,才是真相。”
“而真实,从来不在圆满里,而在缺口之中。”
她话音未落,目光已落向灯罩破口——那束月光,正顺着裂隙流淌下来,温柔又固执,将昭影脚边那抹晃动的影子,照得纤毫毕现。
众人一怔。
再抬头看幕布——赵九的糖人影子还在散,可没人再盯着它看了。
他们看着昭影。
看着她踮脚时脚踝绷紧的线条,看着她甩袖时袖口翻飞的弧度,看着她抿唇时下颌微抬的倔劲……那不是戏,是刻进骨头里的记忆,是熬过十年寒暑才长出来的筋骨。
红姑之子原蹲在幕布侧后方,手里攥着新磨的墨锭和雪浪笺,本想记下这场“完美新戏”的每一处精妙转场。
可此刻,他望着昭影脚边那束月光,望着她无意识重复的母亲姿态,望着哑姑静立如碑的背影,忽然觉得手中墨锭沉得硌手,雪浪笺白得刺眼。
他低头,撕纸。
“嗤啦——”
纸页裂开的声音,比风声更清。
他扔了半截稿纸,另取一张,蘸墨不写戏词,只落一行字:
“那夜灯破,影残,人心却亮了。”
笔锋一顿,墨迹未干,他忽然懂了——苏锦瑟当年能用一碗粥、一盏灯、一句闲话,把顾夜白捧上风云录榜首,不是因为她擅长造神,而是她太懂人心:人信的从来不是无瑕的完人,而是有裂痕、有温度、有血有泪的真实。
完整即虚假,残缺才真实。
灶后,顾夜白一直静坐。
他没看幕布,也没看人群,只盯着跳跃的火苗,盯着柴堆里一根半焦的槐枝,盯着火光映在青砖上那片晃动的暖色。
他袖口垂落,遮住手腕,遮住掌心尚未愈合的旧伤,也遮住袖中一枚深褐梅籽——硬、沉、带着经年不散的涩香,是他昨夜握得太紧,硌出血印的那颗。
此刻,火光跃动,光影浮沉。
他缓缓抬手,添柴。
枯枝入膛,火焰腾起一瞬,映亮他低垂的眼睫,也映亮他袖口悄然滑落的那粒梅籽——它滚过青砖,停在灶沿,一半浸在暖光里,一半隐在暗影中,像一颗尚未落土、却已听见春雷的心。
火舌舔舐柴堆,噼啪一声轻响。
那粒梅籽,在光与暗的交界处,微微发烫。
火光一腾,满屋人影便活了过来。
不是幕布上被操控的皮影,而是活生生的人——赵九瘫在竹椅里,眼缝里忽然迸出一点光;老茶婆烟杆顿住,火星将熄未熄,映着她骤然收紧的下颌;哑姑指尖微颤,没再比划手语,只静静凝着那簇骤然炽烈的焰心,像在辨认一道失散多年的符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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