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夜白添柴的手很稳,可袖口滑落梅籽那一瞬,指节却极轻地一绷。
那粒梅籽滚过青砖,停在灶沿,一半亮,一半暗——像一句悬而未决的诺言。
他没捡。
只是垂眸看了三息,火舌已温柔卷住它。
枯枝噼啪爆裂,梅籽倏然迸开一道细纹,涩香混着焦气猛地蒸腾而起,如一声压抑十年的闷哼,又似一道无声的契印,在暖光与暗影交界处,悄然烙进砖缝、木纹、呼吸、心跳。
火焰轰然腾高,光浪扑面,映得所有人脸上明暗翻涌。
昭影仰头,小脸被火光镀上金边,脱口而出:“娘在烧火!”
声音清脆,却像一把薄刃,猝不及防劈开了满屋沉静。
——不是喊苏锦瑟,是喊“娘”。
不是追忆,是确认。
她六岁,记事不过三年,可“娘烧火”的姿势、“娘托灯”的腕力、“娘踮脚时左脚尖绷直的弧度”,早已刻进骨缝,融进血脉。
方才那束月光一照,不是唤醒记忆,是掀开记忆的盖子——底下压着的,从来不是模糊的残片,而是滚烫的、未冷却的、带着体温的实相。
人群静了一瞬。
随即,老茶婆缓缓吸了口烟,深深吐出,白雾缭绕中,她第一次朝昭影的方向,点了下头。
赵九动了动僵硬的脖颈,伸手从麦秆捆里抽出一根新糖签,蘸了糖浆,在青砖上慢悠悠画了个歪斜的灶台轮廓——底下还添了两道弯弯的火苗。
哑姑终于转身,素布重新铺回膝头。
她没看昭影,却将右手食指轻轻点在自己左眼上,再缓缓移向昭影的眼睛——指尖悬停半寸,未触,却比任何拥抱都重。
红姑之子低头盯着自己刚写下的那行字:“那夜灯破,影残,人心却亮了。”
墨迹未干,他忽觉胸口发烫,不是因火,是因这句话终于落地生根——原来苏锦瑟教昭影的,从来不是怎么演戏,而是如何活着:不遮裂痕,不惧残缺,不粉饰踉跄,不美化遗忘。
真实本身,就是最锋利的剑,最盛大的光。
昭影没哭。
她蹲下去,用冻得发红的小手,一寸寸收拢散落的灯架、断线、半截竹刀。
动作很慢,却异常笃定。
当指尖拂过灯架内侧那道隐秘凹痕时,她顿住。
借着余烬微光,她摸到了——
一行细而深的刻痕,刀锋凌厉,力透木髓:
“影可灭,光不亡。”
字迹熟悉得让她指尖一颤。
是母亲的字。
不是工整的闺阁小楷,是当年教她握刀刻皮影时,随手划在废料边角的笔意——锋棱藏于圆转,柔韧裹着刚烈。
她抬起头,望向门外。
夜穹无星,墨色浓稠,风却比先前更轻了,仿佛怕惊扰什么。
她忽然问,声音很轻,却稳稳落在每一道未散的余温里:
“爹……以后我的戏若演错了,娘会怪我吗?”
顾夜白蹲了下来。
没有回答,只是将她两只冻得通红的小手,严严实实裹进自己掌心。
他的手很大,骨节分明,覆着薄茧,掌心却有常年握剑未消的温热,也有灶膛余火煨出来的暖意。
他拇指轻轻摩挲她手背冻出的细小红痕,目光沉静如古井,映着跳动的火光,也映着她眼中摇晃的微光。
“她只要你演得真心——”
他顿了顿,火光在他瞳底跃动,像两簇不肯熄灭的孤辰,“错也是真。”
远处,院角那株新栽的梅树在风里轻轻一摇。
枝影斜斜投在空幕布上——
影子晃动,无声无息,却像一句刚刚落笔、尚未启唇的应答。
灶膛余温尚存,灰烬微红。
风从破窗缝钻入,卷起几缕未燃尽的草灰,在青砖地上打着旋儿,缓缓飘向柴堆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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