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桥窄,青苔滑,夜粥郎的担子晃得厉害。
双瓮沉,粟米粥热气蒸腾,在冷夜里拧成两股白练,缠着他的灰布衣襟不散。
他步子慢,肩头却稳,仿佛那担子不是压在皮肉上,而是托在骨头上——十年如一日,三百六十五日,日日如此,连喘息的节奏都未曾乱过半分。
可就在他右脚踏出桥心第三块石板时,一声极轻的“咔”响,像枯枝在雪下断裂,又像冻土深处某根筋脉悄然绷断。
担杆裂了。
不是崩开,是内里木纹无声咬开一道细缝,从榫头处蜿蜒而上,直抵中段——那里,一道旧痕早已深嵌木理,被无数个晨昏磨得发亮,像一条蛰伏多年的暗河。
夜粥郎脚步一顿,没慌,也没卸担,只垂眸看了眼那道裂口,喉结微动,仿佛咽下了什么久积未吐的浊气。
小篾儿正蹲在桥头修一只断翅雀影,听见声便抬头,竹刀还捏在手里。
他一眼就盯住了那道缝——太巧了,裂口边缘的毛刺走向,竟与寻常木纹截然不同,倒像是……被什么东西反复按压、拓印过?
他扔下竹刀,几步抢上前:“叔,借担一用。”
夜粥郎没说话,只把扁担轻轻搁在桥栏上。
木身微颤,瓮中粥面漾起细纹,热气浮荡如雾。
小篾儿掏出随身水囊,指尖蘸水,沿着裂口边缘细细抹拭。
水渗进木隙,洇开一片深色,那木纹之下,竟隐隐浮出七处微凹——大小不一,深浅有致,排列无序,却似星辰落盘,疏密之间自有章法。
他屏住呼吸,撕下一页旧戏报,覆于其上,再以炭条轻磨。
纸背渐渐显形:七个墨点,错落如北斗斜指,又似飞雁折翼——正是当年苏家赈灾时设下的七处粥棚旧址!
东柳巷、西渡口、南槐坡、北碾坊……连最偏僻的“哑婆坳”,也在其中!
小篾儿手一抖,炭条断成两截。
顾夜白不知何时已立于桥尾阴影里。
他缓步上前,未看纸,只伸手抚过担杆凹痕。
指腹粗粝,茧厚如铁,却在触到第七处时,忽然停住——那凹痕边缘,有一道极细的斜压纹,像指甲盖用力一叩留下的弧度。
他认得。
那是苏锦瑟的“指压记号”。
她教昭影辨人迹时说过:“别人踩地留脚印,我压木留心印——力三分,腕不抖,意要准。”
原来她早将整张情报网,织进了这副担子的经纬里。
粥路即生路,路路通民心。
她送的不是粥,是活命的凭证;她走的不是街,是正常的路径。
昭影不知何时也跑来了,赤脚踩在湿冷桥石上,脚踝沾泥。
她接过小篾儿递来的炭条,踮脚趴在担杆上,依图描画——前六点,她画得极准,连间距都分毫不差。
可到第七点,炭尖一滑,线头歪斜,竟连向了桥墩裂缝。
夜粥郎静静看着,忽而转身,朝自家灶房走去。
众人跟至院中。
他掀开灶膛后一块松动的青砖,砖下泥土微潮,嵌着半枚玉蝉——通体沁绿,蝉翼薄如蝉蜕,唯头部断裂,断口齐整,似被利刃所斩。
正是皇家舆情司信物“听风蝉”!
当年抄家诏书未下前三日,苏锦瑟亲手交予他,只说一句:“梅开七度,再启。”
他哑着嗓子开口,声音干涩如砂纸刮过粗陶:“她说……等昭影能自己拼出‘冤’字那天,再拿出来。”
话音未落,昭影已伸手取过玉蝉,小手攥紧,掌心沁汗。
她仰头望向父亲,黑瞳清亮如洗,没哭,也没问,只将玉蝉轻轻放进小篾儿摊开的掌心。
小篾儿手指一颤,低头凝视那半枚玉蝉——断口处,竟有细微刻痕,似字非字,似图非图,唯有迎光细看,才见内里隐透一丝幽微青芒,仿佛封存着一段不肯熄灭的火种。
他默默取来灯架、绢纱、桐油芯,动作极缓,极稳。
玉蝉被嵌入灯座中心,覆以薄绢,灯油倾入,火绒引燃。
“嗤”一声轻响,灯亮了。
光晕柔润,自玉蝉断口处漫溢而出,投于青砖地面——光斑微晃,渐次凝定,竟缓缓聚成一个字:
顾夜白立于灯影之外,静默如石。
他望着地上那个字,久久未动。
风掠过檐角,吹得灯焰微微摇曳,那“冤”字边缘随之浮动,似在呼吸,似在低语,似一柄尚未出鞘、却已寒彻骨髓的剑,正静静悬于整个村庄的头顶。
而村口老槐树影,在远处悄然铺展,枝干虬曲,黑黢黢的,像一道尚未愈合的旧疤。
夜风骤然收声。
灯焰悬在槐树虬枝之下,如一颗不肯坠落的青星。
顾夜白的手停在粗粝树皮上三寸之距,指节绷紧,却未触——仿佛那不是木头,而是尚未愈合的喉管。
他凝着地上那个“冤”字,光晕随呼吸明灭,字形边缘微微浮动,像活物在喘息,在蓄力,在等一个开口的时机。
他忽然解下腰间黑布缠裹的孤辰剑鞘,动作轻得近乎虔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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