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雾未散尽,山气沁凉如薄刃贴肤。
顾夜白牵着昭影的手,踏过村口青石板路时,鞋底沾着昨夜露水与新泥混成的褐青湿痕——和断崖松根下的冷胶泥一模一样。
他没擦,也没抖,只任那点微凉黏在脚踝,像一道无声的印信。
磨坊静伏在晨光里,灰砖斑驳,木梁微朽,檐角悬着半截褪色布幡,“风调雨顺”四字被风雨蚀得笔画模糊,唯独“顺”字最后一捺,歪斜却执拗,压着地脉走向,也压着二十年前一道未落的朱砂批注。
昭影仰头,小手攥紧爹爹粗粝的指节:“爹,碾盘今天会唱歌吗?”
顾夜白低头看她,晨光浮在她睫毛上,细碎如金。
他没答,只将她往身侧轻轻一拢,目光已扫过碾盘底座:三道旧裂纹呈品字形分布,中间那道最深,缝口泛着铁锈色——不是潮渍,是血沁入石髓后氧化凝结的暗痕,和桥栏裂痕同源,和诏狱青砖缝里渗出的红,一模一样。
他松开昭影的手,朝几个蹲在坊门口闲话的村民拱手,声音平缓,带着农夫惯有的钝厚:“王伯,李叔,这碾盘松了,昨儿小丫头追鸡,差点被晃下来的石棱刮破脸。我寻思着,借把铁锤、一根撬棍,垫两块楔子,总得让她跑得安心些。”
话音未落,老陶头孙子已从墙根抱来工具——铁锤沉实,撬棍乌亮,柄上还缠着褪色红布条,是当年苏家义庄分发给守坟人的标记。
顾夜白接过,指腹摩挲锤柄粗粝木纹,不动声色。
他绕到碾盘右侧,单膝微屈,左脚踩稳青石基座,右臂蓄力,挥锤——
“铛!”
第一声脆响撞开晨雾。
震得檐角麻雀扑棱棱飞起,也震得昭影耳后一小簇碎发微微扬起。
他停顿,数息,呼吸沉缓如犁沟时的吐纳。
第二锤落下:“铛!”
第三锤,稍缓,略重,尾音拖出半寸余震。
“铛——”
锤声三叠,顿挫分明。
不是修缮,是叩门。
是二十年前舆情司密档房顶铜铃三振的节奏:急、缓、沉——示警、确认、启封。
顾夜白垂眸,锤头斜压在碾盘边缘,汗珠顺额角滑下,没入鬓边。
他听见自己腕骨深处一声极轻的“咔”,是旧伤在应和,也是血脉在回响。
就在此时,山道尽头传来熟悉的扁担吱呀声。
夜粥郎来了。
双桶空荡,油布干爽,肩头勒痕犹新,可步子比昨日稳。
他远远便看见顾夜白举锤的姿态,脚步未顿,只将肩上工具包解下,搁在磨坊门槛内侧,俯身打开。
里面没斧凿,没楔子,只一块青砖,手掌大小,色泽灰中泛青,表面粗粝,似寻常砌墙之物。
他弯腰,将砖稳稳垫在碾盘东侧支脚下。
动作自然,熟稔,仿佛已做过千遍万遍。
顾夜白眼角余光一掠——砖面看似无异,可就在他指尖拂过砖角那一瞬,袖口微掀,露出腕内银络淡痕;而砖底隐有幽光一闪,是磁石吸住下方铁环时,细微的金属嗡鸣。
他心头骤然一沉,又倏然一热。
地窖启钥法。
苏家“契”字营秘传,专用于永宁仓地下主道初启——以磁引铁,以震掩声,以砖承力,三者缺一不可。
此法从未载于册,只由苏砚亲授十二心腹,每人掌一钥,死后焚契,不留名。
夜粥郎不是送粥人。
他是最后一把活钥匙。
顾夜白喉结微动,垂眸掩去眼底翻涌,只将铁锤换至左手,右手顺势抹了把额汗,指尖却在袖中悄然捻紧——那里,藏着昨夜从断箭杆上刮下的靛蓝羽屑,还带着陈年铁腥。
昭影不知何时已蹲在碾槽边。
她小手掬起一捧浅洼积水,又从怀里掏出几粒昨夜留下的新麦——饱满,金黄,壳上还沾着田埂的微尘。
她踮脚,将麦粒一颗颗撒进碾盘底座与青石基座之间的窄缝。
水流裹着麦粒,打着旋儿滑入幽暗缝隙。
咕噜……咕噜……
细响如蚕食桑。
片刻后,村西墙角排水口,忽见几点金黄浮出水面,随波轻颤——麦粒完好,水路通畅,淤塞未生。
昭影仰起小脸,眼睛弯成月牙,冲顾夜白眨眼,声音清亮如泉击石:
“爹,麦子认得回家的路!”
风忽止。
磨坊内外,连虫鸣都哑了一瞬。
顾夜白望着女儿沾着水珠的鼻尖,望着她掌心那几粒湿漉漉的麦子,望着碾盘底缝里缓缓退去的水线——那底下,不是死路,是活脉。
是二十年未断的呼吸。
他慢慢直起身,铁锤垂落身侧,锤头轻磕青石,发出“嗒”一声闷响。
他弯腰,佯装整理撬棍,手指却在工具包阴影里悄然绷紧——指节泛白,筋络凸起,掌心汗意微潮,却稳得像丈量过千遍的界尺。
他余光扫过夜粥郎低垂的脖颈,扫过老陶头孙子握着铜尺、指节发白的手,扫过远处槐树冠层里一丝未散的、几乎与枝叶融为一体的墨色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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