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雾,浓得化不开。
灰白湿重,裹着山气沉沉压下来,舔过脚踝,缠住裤管,连呼吸都像含着一口微凉的棉絮。
顾夜白肩头微塌,脚步拖沓,鞋底碾过田埂时发出滞涩的“沙——沙”声,仿佛真被一夜未眠、半日辛劳榨干了筋骨。
他左手扶着腰,右手垂在身侧,指节松垮,袖口滑落半寸,露出腕内一道银络淡痕——冷,细,像一道愈合多年的旧疤,此刻却隐隐发烫。
他走得很慢。
不是因为累。
是因每一步,都踩在昨夜剑尖量过七遍的垄沟交界上。
麦田起伏如卧龙脊背,高垄之间沟壑纵横,雾气在低处淤积,浮游如河。
他停在第三道垄脊尽头,弯腰,似要整理被风掀翻的草垛。
粗粝干草擦过掌心,他指尖一探,顺势没入底下松软浮土——三道斜缝,深三寸,朝向磨坊方向,分毫不差。
袖中滑出三根麦秆。
寻常麦秆,却泛着极淡的琥珀光。
浸过松脂,晾足七日,遇火即燃,焰蓝无声,不冒烟,不爆响,只有一线灼热,在雾里悄然游走,如蛇信吐纳。
他一根,一根,插进土缝。
麦秆静立,细韧,微颤,像三枚尚未启封的缄默符咒。
风掠过麦浪,沙沙作响。
雾更浓了。
远处山梁,黑影已至半坡——四人,轻功压步,靴底碾碎枯枝的节奏未掩,却故意放慢,像猎犬嗅到血腥前的试探踱步。
他们盯了太久:灶膛焚物、灰烬扬飞、孩子赤脚奔走、农夫咳血……一切都在说——慌了,乱了,溃不成军。
可他们不知道,那咳声是咬破舌尖提神;那灰烬是磁石粉混松脂焙成的冷胶泥,专为诱敌辨踪;那孩子冻红的小手,攥着的不是麦壳,是苏家“地哨”百年未现的活引信。
顾夜白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动作迟缓,却精准得像尺子量过。
他望向村西方向——那里,一盏纸灯笼正摇晃着靠近,灯影在雾中晕开一团昏黄,像一颗将醒未醒的眼。
夜粥郎来了。
他没进村,只停在老槐树下,双桶空荡,扁担横搁膝上。
他抬手,用桶底暗格轻轻叩击树干——三下,短促,沉闷,如啄木鸟叩树。
“笃、笃、笃。”
树冠微动。
几片枯叶无声飘落。
随即,田埂岔口处,三名拾粪老农缓缓直起腰。
竹筐歪斜,粪叉斜扛肩头,衣襟沾泥,呵欠连天。
可若细看,那粪叉柄上缠着褪色红布条,叉尖微钝,却暗藏倒钩;而他们蹲下的姿势,左膝微屈、右脚虚点,正是舆情司“民哨”守桩的“听风式”——二十年前,苏家以农为掩,以粪为号,在三百里山野布下七十二处耳目,听风辨息,传讯如电。
昭影就在这时跑来了。
赤脚,没穿鞋,脚踝沾泥,小手攥着两把新拾的麦壳。
她沿着田埂来回奔跑,故意踩塌几处新培的垄沟,留下凌乱脚印,又踮脚扑向一丛野蓟,惊起两只灰雀。
她笑得清亮,声音脆生生砸进雾里:“爹!麦壳飞啦——飞得比蝴蝶还高!”
黑影在山梁顿住。
一人抬手,朝魔坊方向一挥。
另两人身形微沉,如墨滴入水,无声滑下山坡,分作两路——一路直扑磨坊,欲断后路;一路绕向顾家院墙,欲擒幼女。
他们信了。
信这父女已露破绽,信这村落不过一盘散沙,信这雾中麦田,不过是仓皇逃命的死路。
顾夜白仍站在垄脊上,背对来路,望着那盏渐近的灯笼。
雾气爬上他眉骨,凝成细珠。
他忽然抬手,抹了把额角——不是汗,是雾水。
可就在指尖拂过眉梢那一瞬,他眼底最后一丝倦意彻底剥落,只剩寒铁淬火后的幽光。
他缓缓吸气。
肺腑深处,左肋旧伤猛地一抽,尖锐如针,却奇异地压住了心跳。
他没回头。
只将右手探入怀中,指尖触到那枚铜哨——冰凉,坚硬,哨口内壁“辰”字如剑脊凸起,正随他脉搏微微跳动。
风,忽然一沉。
麦浪伏倒一线。
黑衣人踏入麦田中央。
顾夜白突然从草垛跃出——未拔剑,只扬手,撒出一把混着灶灰的麦壳。
灰粉遇晨露凝重,迷眼滞步;与此同时——灰粉如雾,呛喉刺目。
黑衣人甫一踏入麦田中央,便觉眼前骤白——不是光,是浊!
灶膛里焙了七日的冷胶泥灰混着麦壳碎屑,遇晨露即沉,不飘不散,专往人眼睑、鼻腔、喉头钻。
为首者只觉双目灼烧,下意识抬臂去挡,脚踝却猛地一绊!
“哗啦——!”
田垄两侧枯草簌簌翻动,三道乌沉铁链自土中弹起,绷得笔直如弓弦!
那是昨夜村民用犁铧深埋、以麻绳绞紧、再覆浮土伪装的“卧龙索”。
链上还缠着带刺野蒺藜,倒钩朝上,专勾靴靿、扯裤管、绞小腿。
两名黑衣人当场扑跪,膝盖砸进湿泥,惨叫未出口,已被飞扑而来的拾粪老农用粪叉柄死死压住后颈——叉尖微钝,却正卡在脊椎第七节凹陷处,一动则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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