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抬大轿停在村口时,天光尚是铁灰的底色,风却先醒了。
它掠过焦黑的双星亭梁木,卷起几缕未散尽的石灰白雾,又绕着轿身打了个旋——素麻轿帘纹丝不动,唯帘角那线金光微微颤了颤,像蛇信吞吐,无声舔舐黎明前最后一寸寒意。
老陶头孙子陶昭明脚下一动,靴底刚碾碎半片枯叶,肩头便沉下一掌。
不重,却稳如山桩。
顾夜白的手覆在他左肩,指节分明,掌心粗粝,带着修渠垒坝多年磨出的厚茧。
他没看陶昭明,目光只钉在轿杠末端——那两根乌沉沉的硬木,被包铜严严裹住,铜面早已氧化发暗,可就在右杠尾部三寸处,一道极细的刻痕斜嵌其中:云纹为骨,星斗为眼,底下压着“摘星楼监造”五字小篆,刀口深而冷,是工部火印匠用淬过寒潭水的钨钢刀,一气呵成刻下的死记。
七年前,苏家舆情司焚档那夜,就是这同一批铜箍木杠,抬着十二口黑漆箱,从摘星楼西廊直送刑部地窖——箱中不是卷宗,是烧剩的纸灰、未燃尽的绸册边角,还有……一叠被墨汁反复涂改、又用松脂封存的“癸亥冬至密议录”。
顾夜白喉结微动,没说话。
可那只按在陶昭明肩上的手,已悄然收紧半分——力道不大,却像一道无声的闸,截断了所有将起未起的质问。
就在这时,田埂上响起窸窣声。
昭影蹲在那里,赤脚踩进微潮的泥里,小手正一下下抠着土块,捏碎,再团成球,啪地砸向远处草丛。
她低头很专注,辫梢垂落,遮住半张小脸,可指尖却极快地捻开一枚麦壳——壳里早被掏空,塞进指甲盖大小一团灰褐色粉末,是昨夜她从梅树根下刮来的陈年梅核粉,混着三钱灶底凝脂,碾得比雪魄粉还细。
她借着甩手的动作,将麦壳弹向轿底。
壳落轿影,无声无息。
陶昭明余光扫见,心头一跳——那是“嗅踪术”的引子。
苏家旧法:梅核粉遇汗气则释香,香不入鼻,却攀衣领、附袖褶,在人颈后三寸形成一道无形气痕;若此人曾久居义冢、地窖、焚档密室之类阴湿墨重之地,气痕便带腐松与墨胶混杂的微腥;若只是寻常走卒、传令小吏,则唯有汗酸与皂角气。
他屏住呼吸,盯着昭影。
孩子没抬头,只把右手拇指悄悄抵在左腕麦环上,轻轻一转——环未松,指尖却朝自己鼻尖点了点,随即极轻、极慢地摇了摇头。
没有墨味。
没有焚纸余烬的焦涩。
更没有……地窖深处那种十年不散的、混着桐油与陈年竹简霉斑的闷气。
轿中人,没碰过真东西。
顾夜白眉峰微不可察地一压。
他动了。
一步踏出,草鞋底蹭过青石板路,发出刺耳刮擦声——“吱——嘎!”
那声音尖利、滞涩,像钝刀割锈铁,偏偏又拖得极长,尾音震颤,直直撞向磨坊方向。
陶昭明浑身一凛。
他知道这声不对劲——不是故意示威,也不是试探。是“叩响”。
苏家地听堂秘传“九叩引音术”,以特定频次刮擦石板,可激荡地下暗渠回波。
若地窖中那些桐油浸过的皮影卷轴、梅核藏档、墨迹未干的密札尽数被毁,墙体受潮坍塌,回音必沉如擂鼓,闷而滞;可若窖壁完好、匣柜未启、文书静卧于青釉罐中……那声波便会顺着砖缝、土隙、陶罐弧面层层反弹,最终自磨坊窗洞逸出——清越、短促、余韵如磬。
顾夜白耳尖几不可察地一颤。
他听见了。
不是一声,是三声。
第一声自西墙裂隙迸出,第二声从磨坊檐角瓦缝里弹回,第三声,极轻,却极准,贴着地面滚来,钻进他左脚布鞋底——清越如裂冰,余震悠长,似有若无,却分明带着新桐油与陈梅核混融的、极淡极冷的香气。
地窖还在。
东西全在。
而轿中人,连门都没进过。
他脚步不停,径直迎向轿前。
手中铁钎未收,仍垂在身侧,钎尖沾泥,映着天边将裂未裂的一线微光;腰间草绳松松系着一枚湿麦环,青黄相间,水珠将坠未坠,随他步伐轻轻晃动,像一颗尚未落地的心。
轿帘依旧垂着。
金线织就的“风云录·癸亥卷”四字,在渐亮的天光下泛出冷硬光泽,仿佛不是字,而是四枚钉入大地的界碑。
顾夜白在距轿三步之处站定。
风忽止。
连远处残烟都凝在半空,不肯飘散。
他缓缓抬起右手,不是抱拳,不是拔钎,只是将掌心朝上,摊开——掌纹深而直,血线隐现,像一张未展开的舆图。
轿内,无声。
只有那一线金光,在他掌心微微晃了一下,像一滴将坠未坠的、滚烫的血。
风停得太过突兀,仿佛天地屏息,只为等那一卷黄绢垂落。
轿帘依旧未掀。
可就在顾夜白掌心朝上、纹丝不动的刹那,一道极细的银线自帘隙无声垂下——不是丝绦,是淬过寒霜的冰蚕丝,韧如筋,冷如骨,末端系着一卷窄窄黄绢,绢面以朱砂勾边,墨字铁画银钩:“孤辰剑主,可列风云录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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