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秉德伏在马背上,像一截被风干的枯枝,只剩一口气吊着命往前撞。
马蹄踏碎山石,焦土翻飞,他怀中那乌木铁匣震得越来越响,裂口越豁越大——白灰如雪,簌簌漏出,飘在斜阳里,轻得不似骨,倒像未写完的遗书,一页页散向山野。
他不敢回头。
可身后那一片死寂比刀更冷。
没有追兵的呼喝,没有铁蹄的轰鸣,只有风卷灰雾的沙沙声,细密、绵长、无处不在。
仿佛整座山都睁开了眼,正一粒一粒,数着他怀里剩下的骨头。
他不知道自己逃向哪里。
只是本能地奔向官道——那里有驿站,有快马,有能通达京城的八百里加急驿路。
只要把这匣子送到御史台暗桩手里……只要有人肯拆开看看,闻一闻,舔一舔那灰里混着的龙鳞麦粉与陈年血锈的腥甜……
他就不是弃子,是证人。
是活下来的火种。
马速骤缓——前路陡然收窄,岔道口歪斜插着半截断碑,苔痕斑驳,刻着“双星亭东三里”六字。
风忽一转,裹着露气扑来,湿凉沁肤。
就在这一瞬,他胯下青鬃马鼻翼猛地翕张,打了个响亮喷嚏。
赵秉德心头一跳,下意识低头——只见飘洒的骨灰竟在马鬃上微微发亮,泛起一层极淡的蜜色微光,甜香幽幽浮起,若有若无,却勾得人喉头发痒,心尖发颤。
他瞳孔骤缩。
引蝶粉!
苏家旧物!
当年赈灾时专用来诱捕山瘴毒蛾的秘药,混入膏脂涂于孩童额角,防走失;后来改配成无色无味的齑粉,撒在粮仓梁柱间,一夜之间引万蛾扑火,烧尽伪账——这味道,他亲手调过三十七次!
谁撒的?何时撒的?!
他猛抬头,目光如钩扫向岔道边那丛野蔷薇——花枝低垂,叶面凝着细密水珠,珠心映着一点反光,极小,极稳,像一只闭着的眼睛。
昭影。
六岁,赤脚,纸鸢牵着皮影幕布,连祠堂梁上的尘都算进了她的局。
赵秉德喉头一哽,几乎呕出血来。可马已冲过岔口,再难勒停。
他只能任那甜香随风弥散,任灰雾漫过山脊、掠过松林、拂过溪畔——
溪水清浅,几缕灰絮打着旋儿沉入水底,又被暗流托起,顺流而下。
下游拐弯处,水汽氤氲,青石埠头蹲着个补网渔夫。
竹篓半浸水中,网眼晃荡,水波轻推,一粒灰絮悠悠飘近,倏忽被浪头一掀,啪地撞在篓沿上。
渔夫皱眉,随手抹去,指尖却黏住一点异样——不是泥,不是藻,是细白粉末,沾水即润,泛着微黄。
他下意识捻了捻,凑近鼻端。
腥?
不。
甜?
也不全对。
是陈年麦香混着一点铁锈气,还有一丝……极淡极淡的乳香。
他咦了一声,低头拨弄竹篓缝隙——灰絮底下,竟卡着一枚东西。
小小一颗,米粒大小,泛着温润牙釉光泽。
他用指甲小心剔出,就着夕照一照——
乳牙。
半枚,根部尚存,断口参差,显然幼童坠落时磕断。
牙根内侧,以极细金丝嵌着一个“苏”字,针尖大小,却棱角分明,力透牙髓。
渔夫手指一抖,差点把牙掉进水里。
他认得。
三十年前黄河大涝,苏家开仓放粮,在每只赈粥碗底压一枚银牙牌,刻“苏”字为记;怕孩子走散,又给三岁以下幼童在乳牙根刻字,涂蜂蜡封固——此乃苏家密令,江湖老辈提起来,至今说一句:“苏家齿印,比官府契书还硬三分。”
他手一抖,竹篓“哐当”磕在青石上。
水花四溅。
那半枚乳牙静静躺在掌心,牙根上的“苏”字,在夕照里灼灼生光,像一粒未熄的火星。
而此刻,山巅破庙檐下,顾夜白赤足立于残钟旁,袖口微扬。
老陶头孙子双手捧起一只粗布信袋,袋口系着三十六只雪羽信鸽,鸽足皆缚微型皮影偶——偶身不过寸许,雕的是孩童牵线放鸢,鸢尾垂着一截细麻,麻上墨书新段童谣:
“骨灰成路,冤魂指路;
谁掌风云?棺中问路!”
鸽群振翅腾空,黑点如雨,分作九路,直射九大主城、十二门派、三大漕帮驻地。
风起,云涌,火种已撒。
三十里外,驿站土墙斑驳,驿卒正蹲在墙根下,一铲一铲,将新收的白灰拌进黄泥里,抹向裂缝。
赵秉德策马狂奔而至,青鬃马口吐白沫,他翻身滚落,踉跄扑到墙边,指着那灰泥嘶声问:“这灰……哪来的?!”
驿卒头也不抬,铲子顿了顿,嘴角扯出半分冷笑:
“昨夜有客留话——”赵秉德扑在驿墙边,指尖抠进湿泥,指甲翻裂,血混着灰簌簌往下淌。
那堵刚抹好的土墙,正泛着未干的灰白湿痕——不是寻常石灰,是骨粉!
细、匀、泛微青,还裹着一点蜜色浮光,像凝固的泪,又像未冷的骨髓。
他鼻腔猛地一刺,喉头翻涌:龙鳞麦粉的甜腥、陈年血锈的铁气、还有……一丝极淡极柔的乳香——和他怀中乌木匣里漏出的灰,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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